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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馆已经订好了。”
车已等在车站前。此处接待之热诚,同原釜比,简直是天壤之别。已经安排了,栋居也不便推辞,他接受了主人的盛情。
米泽不愧为域下町,从上杉景胜到城内,到处可见武家宅第、古神社、土垒、古代商家建筑等历史遗迹。繁华的街上也有现代化的商店和大楼,但从总体上给人一种朴质的感觉。
栋居住的旅馆在繁华的内束街五段的一角,地处米泽城址和上杉神社的东北面。在旅馆的西餐厅里三人重新互致初次见面的礼节。
矢部原来是山形县属下高中的校长,现在在市教育委员会从事保护本市文化遗产的工怍,虽然长期从事教育工作,但毫无教训人的习惯。他说话稳重,目光温和,待人宽厚。栋居要求边进餐边听矢部介绍。矢部说今天客人太累,明天再谈。但栋居坚持当晚就要开始调查。并将自己的来意作了大致介绍。
“您的注意力已经放在奥山谨二郎是怎样在金波馆认识智惠子这个问题上,我也在想这个问题。其实,就连研究光太郞智惠子的学者们么认为这位奥山谨二郎是一个谜。”矢部侃侃而谈。
“是一个谜?”
“年谱上虽然写着‘明治四十年夏,在福岛县相马郡原釜海水浴场金波馆认识米泽中学学生奥山谨二郎,以后保持着姐弟式的通信关系’一行字。但是,要说中学,当时的米泽只有一所兴让中学,该校在安永四年(一七七六年)成为藩校,远近闻名。那么,在相当于智惠子中学时代的那段时间,也就是明治①三十七年到明治四十五年,在姓奥山的同窗会名册中应该有奥山谨二郎。但是,我查了,没有。”
注:1866-1911年为明治时代。——译者注
“没有奥山谨二郞?”
“难道历史上不存在这个奥山谨二郞了吗?”栋居感到一种失望的心情从内心深处一直扩张到全身。
“我认为他是存在的。多数学者也都认为有奥山谨二郎这个人。”
“他究竟在哪里呢?”
第七章 老弟弟的纯洁爱情
第一节
栋居从福岛和米泽回来不久,在八月下旬的一天,意外地收到了一封信。信封上的寄信人是“神谷胜文”,盖着热海的邮戳。栋居脑海中立刻浮现出原731部队队员神谷老人那张饱经风霜的脸。栋居急忙拆开信封,只见笔迹苍劲、老练。信中说:
日前大驾光临寒舍,招待不周,甚为抱歉,未知奧山新址查获与否,尚已得悉,盼告老生。
汝来热后,吾竭力回首往事,整理往日笔记及备忘录,遂发现下迷诗一首。此乃数年前奥山君为《房友》杂志所撰,因不甚成熟,故未采纳。为写此稿,奧山君曾特意回顾诸往事。竣稿之后,吾欲拜读,乃将其赠吾。吾与奥山君曾供职于731部队。此诗读罢,倍觉身临其境,真切之极。字里行间血迹斑斑,纸犹润,腥犹闻。此诗于汝或有禆助,故抄呈如下。
绘冻伤 画家手 阵阵颤抖
铁桶內 少年心 缓缓搏动
解剖台 弃碎尸 仅剩手足
手术刀 割活人 鲜血淋漓
灸日下 铁铐声 马鲁他泣
血染壁 书反帝 气贯长虹
冒酷暑 焚尸体 死手抓人
十字架 受染蚤 贪婪吸吮
遭离弃 腐败鸟 何处是巢
青春的 大岩桐 犹在眼前
公务繁忙,望自珍。
神谷胜文谨书
这封信使栋居感到震猄,他隐约明白了为什么没有釆用的原因。尽管栋居不是“731”的队员。但是一联串的句子给他带来如临其境的惑觉。特别是“手术刀 割活人 鲜血淋漓”一句,同古馆丰明《深夜出殡》中“手术刀 剖活体 又剖柠檬”如出一辙。或者说古馆是模仿此句而作的。其次是“铁桶内 少年心 缓缓搏动”更令人心惊肉跳。在这五七五句①中,描写了活人试验时,一位少年被活活解剖,他的心脏盛在铁桶内,尚在缓缓搏动的惨景。下面一句“解剖台 弃碎尸 仅剩手足”写的是内脏都做了标本,解剖台上仅剩四肢的可怕场面。
注:日本俳歌形式之一,每行五、七、五字,中文往往译成三、三,四形式。——译者注
栋居将这十句话反复诵读,仔细品味,终于明白前八句的内容是与“731”有关的,但最后二句颇费猜测,因为它与前八句的意境风马牛不相及。但可以肯定这二句同活人试验无关。
栋居感到这二句话何曾相识,似乎在什么地方看到过。尤其是“大岩桐”,其次是“腐败鸟”。这二个词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栋居苦苦思索着,这两句话一定象征着什么。但象征什么呢?最后一句出现“青春”两字,作者是不是在句中寄托了自己对青春的怀念呢?“鸟”是不是指女性呢?还有,“大岩桐”又是什么呢?
究竟在哪里见到的呢?似乎还是最近刚看过的。栋居的脑海中又浮现出在日本近代文学馆那间又小又暗的资料室里查资料时的情景。这二句话是在查找高村智惠子、光太郎的资料时看到的。
栋居再次赶到驹场公园,阅读了上次看过的那些材料。先翻开智惠子的年谱,很快就找到了。——
明治四十五年、大正文年,智惠子二十七岁,六月,光太郎新建子驹人林街二十五号的雕刻室落成,智惠子携大岩桐盆栽前去拜访。
“大岩桐”已经记录在智惠子的生活史上。看来这是一种花或观赏植物。
这个“大岩桐”作为关键字之一,已经清楚了。但是另外一个“腐败鸟”还不解其意。年谱中也查不到。结果,栋居还是带着疑问回来了。
栋居手头还有一份关于高村光太郎的资料,那就是从古馆家借来的《智惠子诗抄》。已经要到归还的时候了。为了不白跑一趟,栋居漫不经心地翻开了它。
栋居的目光落在一首诗的题目上,那首诗题为“赠某君”,诗的后半部是——
我厌恶,
厌恶你说的这些——
为什么如此容易?喂!你说呀——怎么说都行。
你已习惯于卖身了吗?
你真是在卖身。
从一个人的世界,
到千万人的世界。
你在款待男子,
毫无意义的款待。
啊,是什么丑闻吧,
很象是丑闻。
鹤卷街头卖画。
我寂寞,我悲哀,
我自暴自弃。
你正在此刻出现。
那大岩桐的
硕大花瓣日趋腐败,
离弃了我日趋腐败。
飞向天些的鸟儿啊,
我目送你远去。
一颗破碎、忧伤、失望的心,
虛幻、寂寞、创痕累累。
——这不是爱恋
圣母玛丽亚,
这不是爱恋,这不是爱恋。
本来就不知道这是什么。
我厌恶,
厌恶你说的这些——
廉价嫁人吧,
别管他乡有一颗破碎的心。
在这里也出现了“大岩桐”,大岩桐就是花。而且还有“离弃了我日趋腐败。飞向天空的鸟儿啊,我目送你远去。”同样提到了“腐败鸟”。
根据诗的意思看,腐败的不是鸟,而花指的就是大岩桐。但是作者在这句中将花的形状和鸟的去向抽象化,当作一个概念来描写。因此,作者为什么要给这首诗起名“赠某君”就很清楚了。
至此,二个关键性的词已经弄清,句子的大致意思也明白了。这就是:拋下了我的鸟儿,下落将会怎样呢?如同大岩桐花正在腐烂,我看到你的结局是很悲惨的。但是作品中还暗示了作者的一个潜在的愿望——希望这种悲惨不要变为现实。
看来这最后二句是一个整体,表达的是同一个意思。但是作者为什么把这二句放在表现“731”解剖活人的前八句后面呢?怀念“731”同回顾青春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对于奧山来说,他的青春大概就是在同智惠子的相爱中度过。而壮年则投身于731部队。战后的晚年过的是与世隔绝的沉沦生活。奥山的一生,就象荻原朔太郎的诗所说,是从“寂寞的幽谷”走到了“绝望的断崖”。看来只有同智惠子接触的这段时间才是一生中唯一鲜花似锦的幸福年代。在奥山这个纯洁的中学生(按矢部的说法是大学生)眼中,娴淑的智惠子如同自己的姐姐一样亲。他把智惠子当作“永恒的女性”,作为心中崇拜的偶像。对奥山来说,她是姐姐但又不是姐姐。她是异性中的上帝,除了她女性就不存在。
奥山的生活经历还没有查清,但神谷说过,他如果健在已快九十岁。据此推算,停战时他五十三岁,即使在731部队刚创建的昭和八年就加入该部队,加入时也已经四十一岁了。据说当时奥山已经有了女儿“智惠子”,这说明他已结婚。可以推测,对智惠子的怀念会给他的婚后生活带来一定影响。
如果奧山的后半生是平稳、安定地度过的,则说明随着岁月的流逝,对青春时期“姐弟关系”的怀念已经渐渐淡薄了。
但是,奥山加入731部队以后,目睹了种种罪恶的勾当,并在上级命令下,也参与其中,沾污了自己的双手。不仅如此,还失去了自己的爱女。战败撤回国后,他就象钻进大地一样销声匿迹。对他来说,只有同智惠子在一起的那段时间,才是他一生中真正幸福的时候。虽然对智惠子来说,同奧山“恋爱”只是临时戏剧性的玩笑而已。可是奥山却把它当作一生中的魂魄。
往事离得越远越容易美化。美好的过去不是在漫长年月的雾霭中清晰地显现出来了吗。
栋居心头掠过一种预感,——青春的 大岩桐 犹在眼前。
要是奧山现在快九十岁,他的配偶也许已经去世。独身过日子的孤独老人难道没有一个回首青春,追忆往事的地方吗?如果有,奥山最思恋的地方就是相马市原釜海水浴场。可是该处没有奥山的踪迹,而且现在的原釜早已几经变迁了。
除此之外,奥山可能去的地方就是光太郎和智惠子度过了大半生的驹人林街二十五号雕刻室附近。也许那里是奧山追寻的最终归宿。
“赠某君”中也提到过地名——鹤卷街,这个鹤卷街是不是现在所说的新宿区早稻田鹤卷街呢?栋居马上翻开地图。从地图上看,以前的驹人林街二十五号现已划入文京区千駄木五段一带,大概就在现在五段二十五号的文林中学附近。另外,该区千駄木二段十七号十五是高村光太郎纪念会,到里去问一下就可以打听到准确地点。
战后的三十六年都可说是奥山的晚年。按神谷的话,前桥也应该是他去过的地方。但前桥并没有发现他的踪迹。而且奥山会不会真的因留恋昔日同智惠子“相爱”的故地而来,何时来,都无法确定。就算他在前桥生活过一段时间,肯定也是个“幽灵居民”,常常遇到当地派出所巡回调查的麻烦。
只要奥山住在同智惠子有关的地方,就有找到他的可能。栋居心里燃起了一线新希望。这希望来自九十高龄的老人尚健在以及他对当年爱情始终忠贞不渝。只要老人心中这簇眷恋之火不灭,栋居心中的一线希望就有可能变为现实。
第二节
栋居在地铁千代田线千駄木站下了车,当地警署的团子坡派出所恰好就在团子坡同铁道的交叉点上。栋居到那电询问了一下便向目的地走去。八月的天气,烈日当空,路上的行人汗水涔涔。
团子坡派出所告诉栋居,从千駄木派出所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