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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反击的胜利,哪怕是很小的胜利,哪怕是打死一个敌人,都让周大勇信心更增加,勇气更充沛。
离天黑还有半点多钟。天空一层一层的黑云彩,越堆越厚了!
这时候,一班长李玉明坐在周大勇身边,用救急包裹自己脖子上的伤。
周大勇问:“玉明,可以支持吗?”
“行,营长。”李玉明从口袋里掏出点东西,对周大勇说:
“营长,这五千元缴给你,要是我下不来,这就算我最后一次缴党费。”
周大勇没有接李玉明递给他的钱。过去,战斗前,这样的事常有:战士们把自己的日记本或心爱的东西,交给指导员,说:“这些东西留给党做纪念!”“请指导员一定转给毛主席!”如今周大勇想不起指导员王成德以前是怎样处理这类事情的,不过当他看见李玉明把自己的东西当最后一次党费缴、当遗物留下的时候,他不感动,也不想去鼓励他,反倒很不高兴。他本想照他平常爽直的脾气说:“玉明,把你的钱拿回去。我不准你这样做!”但是他压住自己的感情,使这话没冲出口。他趴在地下,问:“唔,玉明!为什么现在缴最后一次党费?”
李玉明说:“营长,谁的头也不是铁包的,打仗这事,那是没有准儿的呀!我现在缴了党费,牺牲了也不后悔!”
周大勇摇头说:“你想错了!你要永远相信自己的力量:
我能揍倒那些美国走狗,他们揍不倒我。——瞧,宁二子那挺机枪的位置很重要。——玉明,要有这样信心:我能消灭敌人,我能回来缴党费,我能战后参加庆功会,在庆功会上,同志们老乡们指着我说:‘看呀,他是一个陕甘宁的子弟兵。’——敌人乱喊叫什么啊?——玉明,你是立过一次功的,我们连队也是四次得过‘英勇顽强’旗帜的;记住你的光荣!
记住咱们连队的光荣!看,玉明!敌人扑上来……”天快黑了。敌人知道夜里就不是他们的世界,所以集中全部力量很快地压过来了。
周大勇手边的战士越来越少了。对这,他不但不恐慌,反而信心更高了。因为,人数很少,可是担的担子更重——平均一个人顶住一百多敌人,这说明手执美国武器的敌人是虚弱的,而他周大勇的战士却在战争中百炼成钢,精通了打击敌人的本领。
敌人发起了轮番冲锋。猛烈的爆炸,乱飞的子弹,摇晃的大地,滚烫的空气,越来越高的喊声……使人头昏眼花,神经麻木。
马全有脸黑的像锅底,眼里像是冒火。他那干梆硬铮的身子,有着无穷无尽的顽强的力量。目下,他显得格外利索、精明、勇猛。他说:“营长,你带几个战士下去吧。给我几个战士,让我顶住敌人,最后没办法……”他看看身后的深沟。
周大勇说:“跳崖?你想邪咯!你现在不是战士,也不是班排干部,而是代理连长,你要为全连队着想。——看,宁金山怎么爬在那么一个地方射击呢?快,快让他转移到右边。——全有,再坚持一二十分钟,我们一块撤!”
周大勇跟战士们一块战斗,根本不是他指挥战士们,而是“人自为战”,能抬起头的战士,就拚命射击,拚命投弹。
周大勇头上的旧伤口裂开了,血从脸上淌下来,他把帽子扯下来擦了擦血,又跟战士们一块投弹。敌人丢过来的手榴弹,周大勇就手疾眼快地拾起来,又给敌人摔过去。这些摔过去的手榴弹,都是一出手就爆炸,可是,真正的英雄就能抓住这转危为安的一秒钟。
突然,一颗重炮弹在周大勇左面爆炸,他连忙跳到刚炸开的弹坑里,转眼,他刚才趴过的地方就落了好几发炮弹。
周大勇由于丰富的战斗经验,由于坚定的决心,由于意志的集中。由于紧张的指挥,由于想到保存自己的战士而杀死敌人,所以他丝毫没有感觉到有什么牺牲的可能。他的情绪越来越昂奋,精力越来越充沛,思想越来越单纯,行动越来越沉着。仿佛他变成了力大无穷,一手可以提起这条山梁的巨人。
战斗,一秒钟比一秒钟更猛烈的战斗,考验着每一个战士的意志。
子弹密密麻麻地打来,敌人排射的炮弹,啸叫着,爆炸了,烟雾遮天。在这每分钟有上百次牺牲的风险中,每个战士的思想、意志、力量都发挥到紧张的最高度;每个战士的心里都是最激烈最紧张的小战场:决心、仇恨、怒火、拚命……仿佛在这生死关头,战士们把十年的生命力集中在一秒钟里使用!
击退了敌人大小二十多次攻击以后,每个战士只剩下三五发子弹,有的战士只剩下一颗手榴弹了,像是再过几分钟,他们生还的希望就没有了!
马全有火气越来越大,脑子轰轰响。他立眉竖眼,脸相变得十分凶猛,十分可怕。他喊:“猛打呀,猛打呀!”
周大勇飞快地向前跑了几步,扯起嗓子向战士们喊:“同志们,我们是保卫党中央和毛主席的英雄!决不后退一步!”
这会儿,指挥员的声音,就是劳动人民的声音,就是党的声音,就是毛主席的声音。
一股巨大的力量从战士们心里腾起,他们爬起来,挺起刺刀,迎击扑来的敌人。……
擦黑,天空有各种鸟儿急急地飞过,远处火光闪闪。沉重的大炮声,轰隆轰隆响。
马全有说:“营长,卫刚那一手,不一定有效。你带上几个战士拉住绳子先下吧!”
周大勇提着手榴弹,望着敌人的阵地,望着敌人阵地后边黑糊糊的山头,一动也不动。
马全有说:“下吧,我掩护!”
周大勇还是没有吭声。他多么焦灼地等待着敌人身后的枪响啊!
“糟糕!卫刚大概没有捞住机会!”周大勇让战士们掩埋了同志的尸体,又把伤员用绑带放下沟底去。他说:“马全有,你带两个战士支撑一两分钟,我带着战士们一下去,你们立刻就下来!”
“马全有说:“对。你走,你快走!”
周大勇把战士们收拢起来,正要拉住绳子溜下沟的当儿,敌人乘虚从阵地中央突过来;周大勇和马全有他们让敌人截开了!
周大勇看得分明:自己手下战士很少,可是马全有手下只两个战士。眼看马全有他们是走到绝路了,周大勇在今天战斗中,第一次产生了激怒暴躁的感情。
断黑,十来步远还能看清东西。周大勇和他的战士们射击着,想尽力和退到左边崖畔上的马全有他们接上头。但是周大勇率领战士们攻击敌人的时候。却感觉不到马全有他们的动作。他想:“怎么的,出了漏子?”
突然,敌人后边响起了枪声,眨眼,又是稠密的手榴弹爆炸声。敌人慌乱了,扭头就跑,互相冲撞,大喊大叫,像天塌地陷了。
“啊呀,枪声!”周大勇跳起来喊。
“同志们,追呀!追呀!”战士顺山梁向西追去。
天空升起许多敌人打的红绿信号弹;很多照明弹挂在天空,耀得人眼痛。趁亮,周大勇看见一群群慌乱的敌人;还看见山梁上到处都是敌人的尸体、背包、子弹箱、手榴弹、门板、木椽,单人掩体、机枪工事,炮兵阵地……。
战士们都把自己的枪背上,手里端着夺自敌人的美式冲锋枪,他们朝一群群慌乱的敌人扫射。一顿好揍啊!
周大勇率领战士们追了几个山头,迎面就碰见卫刚他们。
卫刚猛地拦腰抱住周大勇,喊:“营长!痛快,痛快,痛快!我们把敌人打了个稀烂。夜战,夜战可真够味!营长,我碰到很多游击队员,他们说,有几十支游击队,像我们一样,钻到敌人肚子里乱搅。嗨,营长,咱们赶紧追击呀!”
周大勇说:“不能再追了。马上收拢战士们,准备敌人反扑!”他思量了一下,又说:“没有游击队的配合,我们哪里能把敌人搅得这么乱?不过,咱们赶快返回去,伤员还在那边山崖下边哩。”一想到这儿,他的心猛然一抽,因为追击中,他没有看见马全有他们跟上来。
周大勇和卫刚他们回到原来作战的山梁上,没找见马全有他们。他想:兴许他们下了沟了!他率领战士们拉着原先放伤员的绳子往下溜。天黑地暗,对面看不见人,好不容易啊!他们下了好半天,下到一个断崖上,大伙的衣服叫棘针挂破了,手掌磨破了,脚板擦热了!一看,前面还是断崖,再下去才是沟底。周大勇估摸:“我们下了这么久,崖又能有多高呢?”他往下扔了一块石头探听了一下,当真不高。他就率领战士跳下去了。……
崖呀,崖有三丈多高哩!
马全有和周大勇他们被敌人截断联系以后,他率领两名战士顶住敌人。幸亏,马全有占领的小山嘴子三面是沟,敌人只能从正前压迫,而且兵力展不开,也不能包围他们;可是三个战士,顶住成千上百的敌人,终究是困难的事。
敌人向马全有他们进逼,情况变得非常危险。……
马全有、宁二子和梁志清趴在地上拚命地向敌人射击,向敌人投弹。
最后,他们退到绝崖边!手榴弹、子弹都光了,眨眼工夫,凝聚了心里的一切紧张:光荣牺牲或是伸长脖子让敌人杀死!马全有两手狠狠地攥紧枪,牙一咬、嘴一咧,猛跺脚,一个使人血液凝结的想法闪过脑子:“跳崖!”
战士宁二子和梁志清,都紧紧地抓住马全有的胳膊。马全有直挺挺的站着,死盯住敌人。他想,这样死去真是太窝囊,再有子弹还要换他几个。他喊:“把枪栓摔掉!”两个战士哗啦一声把枪栓卸下来,朝沟里扔去。马全有,抓住枪梢抡起来往地上猛掼,枪没掼断。他猛地扭转头,一把抓住梁志清的肩膀,问:“你是党员?”
“是,连长。”
马全有头一摆,眼睛指着身后的绝崖,说:“党需要你的忠心。”
梁志清凝视着马全有,足有十几秒钟的工夫。然后,他向崖边走了几步,喊了声:“连长!”一滚就下去了!……
宁二子突然抱起马全有的腰,说:“连长,连长!咱们死活都要在一块,咱们一块……”马全有把宁二子推了一把,没有理他,只是用血红的眼,凝视着敌人。
宁二子抱住头,猛一跺脚,滚下绝崖!
这工夫,敌人射击着,呐喊着,扑来了。马全有直挺挺地屹立在那里,直到敌人靠近了,才把破枪朝敌人摔去,敌人一惊,忽地趴下了。马全有退到沟边,转过身,像投水一样,一跃而起,扑下去了!……
黑洞洞的夜,枪声一阵一阵响。大风顺沟刮下来,卷着壮烈的消息,飞过千山万岭,飞过大河平原,摇着每一户人家的门窗告诉人们:在这样漆黑的夜晚。祖国发生了什么事情!
七周大勇跳下崖,昏迷了好一阵。他清醒以后,率领卫刚和战士们摸到马全有他们跳的绝崖下边,找着牺牲的同志跟活着而受重伤的同志。然后,他们摸到九里山东边的山沟了。
这里往北有敌人,往南有一条山沟通到清涧县大川。他们从敌人中间摸出来了。
他们拐进一条沟里,找见几个冷山洞。嘿呀,山洞里有很多逃难的老乡,真是深山有亲人啊!
老乡们都忙着给自己的部队烧水做饭。他们觉得和自己的部队住在一块,那就天塌下来也不怕了。从他们那欢天喜地的面容看,这一支部队是永远和他们住在一块不会走了。
周大勇把马全有等伤员接到窑洞中,又让卫刚出去布置警戒,他坐在窑洞里的地上,从身上摸出一片纸,准备写什么。老乡的小油灯要灭不明。他喊:“通讯员,把拣到敌人的那个手电筒拿来!”
通讯员负伤的右手用绷带捆着。他走近周大勇,说:“手电筒打坏了!”
周大勇头靠墙,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