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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孙照着灯,只见卫生员三牛和通讯员小成挤在一块睡觉。小成枕着三牛的肚子,睡得可甜啦。卫生员三牛还说些什么梦话。小成的嘴在动弹,莫非他梦见自己正在喝水?老孙心疼起来:“孩儿们准是渴得厉害!”老孙想叫醒他们,可又不忍心打扰他们睡觉;不叫醒他们,又怕他们没喝上水身上出毛病。他的口跟心合计了好几回,还是把水端到他们口边去叫他们。
老孙把三牛推过去,叫不醒,拉一把还不醒;抱在怀里,睡得更实在了。小成呢,老孙叫一声,他哼一声,叫得紧了,他脚乱蹬手乱抡,口里瞎嘟哝。……
天将拂晓的时候,周大勇醒来了,揉了揉眼,身子舒展了一下,走出房子。他双臂帮在胸前,抵挡寒冷。多怪呀:白天晒得身上流油,晚上像是数九寒天,冷得抽筋。难怪老乡们说这里气候是:早穿皮袄午穿纱,抱上火炉吃西瓜。
他巡查了一趟哨岗,回来路过伙房,就顺便走进去。
孙全厚坐在火炉跟前,抱住膝盖睡定了。火光把他油渍渍的灰军服,照得发亮。他一阵一阵打冷颤,轻声慢气的在梦中呻唤。
周大勇蹲下去,左手慢慢地搭在老孙肩上,头挨着头,把全身力量集中在耳朵上,听老孙长一口短一口地呼吸。过了一阵,他又轻轻地摸老孙那枣树皮一样的手,摸那浮肿而烫烧的脚。……
老孙打了个冷颤醒来了。他用衣袖擦脸上的汗。嗨!连长这样严肃地瞅他哩!他说:“误了开饭时间?这……这……”他慌乱地左瞧右看。周大勇压住他的肩胛,要他坐下。
老孙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说:“啊,连长,你要好好睡一觉,你和指导员总是劳累的!!忙,忙,叫人心疼!
周大勇说:“先说你吧,老孙。我看你的病不轻!”
“连长,我,没有甚么病……算不了甚么病!”
周大勇知道,老孙五六天来就闹痢疾,今天行军中,还晕倒了一次。岂止老孙是这样?很多战士喝了苦水都拉肚子。
为了不耽误行程,夜行军中不少战士都是把裤子脱下来搭在肩膀上,让粪便顺腿往下流吧,反正连队里也没有女同志。周大勇想着老孙这几天行军中的艰难,再看看老孙那因睡眠不足而发炎的眼睛和那肿得穿不上鞋的脚,说:“老孙,你是老战士,有什么话尽能给我谈呀!你有病,可又不吭气,这还成呀?”
老孙说:“连长,你不是说要咬紧牙嘛?……咱们炊事班人人脚肿,都有点小病。我能挺住,他们也能挺住。咦!我是个应名的党员,没有啥能耐,吃点苦可还行啊!”周大勇用木棒拨弄火,眉头拧起,长久地满怀深情地望着老孙。他说:“你好好休息。明天晚上十二点才出发;咱们要抽时间准备水,要不,部队就过不了沙漠。这么,你还能得空到卫生队看病。老孙,保重身体,千万保重身体。在这艰难的日子里,老战士比什么也宝贵!”
老孙说:“连长!你快去歇息,看你跟指导员熬累的……,教人心疼!二
上级指示,部队在原地不动,抽出一天时间准备水。因此,团司令部命令:各营各连,派人到方圆三十里去找水。到处部队都驻得满满堂堂的,找水不容易,找水的人员跑了多半天,搞回来的水,全团每人还匀不到一茶碗。
团长赵劲准备派三百个战士,再去搞些水回来,可是第二批找水的人员还没动身,就来了出发的命令。命令上写着:
三边分区的敌人准备沿长城向西逃跑,因此,部队提前出发。艰难的行军开始了。当地有谚语:“过了八百里火焰山,一眼望不尽的老沙滩。”一点不假啊!
战士们在沙漠中走路,是走一步退半步,而且每走一步,鞋子里就灌满沙子。因此,他们从昨天下午六点钟出发,走了一个通夜,才走了四十里路。夜里又刮大风,作向导的老乡是过惯沙漠地带的生活的,但是连他们也迷失了方向。部队首长只能按指北针定方向,指挥部队前进。
第二个通夜行军过去了。
天亮了,太阳好像突然从沙漠中跳出来爬上了天空。
天边无际的沙漠像黄色的大海,太阳照在上面,万点光亮闪耀。战士们朝远处望,远处海天相连。战士们朝四面望,天像一口大锅倒扣在广阔的大海上。
一路路的部队行列,望不见头望不见尾,在广漠漠的黄沙中像浮游一样前进。
虽然说经过一天两夜的行军后,疲劳煎熬人,可是离开了大风沙的黑夜,战士们都精神一振。
政治工作人员、共产党员们,前呼后应地鼓动:
“发扬互助精神,战胜沙漠!”
“通过沙漠就是胜利!”
宣传员们站在队伍旁边,嗓子沙哑地讲着今天沙漠行军中大伙要注意的事情。
正晌午,蓝蓝的天上没一丝云彩,挂在天空的太阳猛烈地喷火,沙漠被烧得滚烫,空气灼热。人像跳到蒸笼里一样难受。没有一点水,没有一棵树,没有一丝风,战士们渴得嘴唇都裂口了,喉咙里直要生烟冒火,头昏眼花。很多人流鼻血。马尿下来,人们都眼红地瞅,生怕那混浊的马尿被沙漠汲去。
战士们把烫热的步枪,从这个肩上移到那个肩上,迈着沉重的脚步向前走去。
突然,天空传来轰轰的响声,战士们都习惯地向左右看,到处都是平漠漠的黄沙,没处隐蔽。
周大勇抬头看,只见一架飞机飞得很慢。他想:“侦察机!”
过了一会,敌人三架飞机来袭击。敌人飞机绕了一个圈子,就怪叫着向战士们俯冲扫射,千百条火箭从战士们前后左右穿过,沙子被打得扬起来。
战士们忽地散开,卧倒。只有周大勇直挺地站在那里,气汹汹地掏出手枪,准备朝飞机打。王成德跳起来把他按倒,说:
“干什么?那有卵用!战士们早忍不住了,你一打响,战士们也要无秩序地射击起来了。”
周大勇气狠狠地把枪塞在枪套里。
周大勇拍拍身上的沙土,跟王成德一块走着。他气鼓鼓的,一句话也不说。
王成德问:“你刚才发什么妖风?”
“老王,我什么时候看见了我们的飞机,哪怕是一架,我立刻去死也情愿!”
王成德说:“大勇,你想邪了!飞机我们很快也会有的。一九四一年,我带二百多民兵,把日本鬼子的炮楼围住,攻打了两天两夜,还是啃不动。那会,我们也想过:什么时候有了大批迫击炮、小型平射炮就好了。看,现在我们不是山炮、野炮也很多吗?”
周大勇眼睛盯着前方,紧绷着嘴,不吭声地向前走去。
王成德问:“大勇,想什么哪?气还没消?”
周大勇说:“老王,伤脑筋真是伤够了!有一天我们要有了现代化的装备,我打破头也要掌握它。”
远处刮来大黄风。那黄风,就像平地起了洪水,浪头有几十丈高,从远处流来。战士们盘算:“这许凉快点!”他们把帽檐往下扯扯,让帽檐遮着眼睛,等候黄风刮来。
大黄风裹住了战士们。天地间灰蒙蒙的,太阳黄惨惨地挂在天空。战士们一点也不觉得凉快,反倒像从火炕跳到开水锅里了。这呀,是沙漠地的热风啊!战士们闷热得喘不过气,沙粒把脸打得生痛。他们睁不开眼,迎头风顶住,衣服被吹得鼓胀胀的。大伙定定地站稳,像是脚一动,人就会被风卷到天空去。
热风过去了,太阳又发泼地喷火。暴热、口渴、疲劳在折磨人!
有一个战士跑上来向周大勇报告:“炊事班老孙又昏倒了!”
周大勇急急地离开队伍行列向后跑去。通讯员小成也跟着连长向后跑去。周大勇通红的脸上汗水混着沙土。他浑身是汗,衣服透湿,像刚从河里跳出来一样。
周大勇跑到老孙跟前,看见一个炊事员抱着老孙。
他一条腿跪下去,从炊事员怀里把老孙抱过来,紧紧地搂到胸前。
那个炊事员站起来,说:“连长!老孙,老孙不行啦!”
周大勇说:“去!快去帮助指导员。看,那不是指导员?他又扶着谁!”
那个炊事员望着老孙,迟迟疑疑停了好久才走开。
老孙眼发直,干枯的嘴唇咧开,脸涨得通红,脖子上暴起发紫的血管。他的嘴唇动着,仿佛要给自己的同志和这世界留句什么话,但是说不出来。不大一阵工夫,他的呼吸由急促变得微弱了,脸由通红变成灰白……蜡黄……
周大勇紧紧地搂着老孙,眼珠子一动也不动地盯着老孙那半闭的眼睛,心神错乱地嘟哝:“有一口水就好了!有一口水……”通讯员小成也机械地重复:“有一口水就好了!”
一口水一条命呀!
敌人三架飞机,绕过来又栽下来,一条条的火箭,穿在周大勇周围的沙子里爆炸了。炸起的沙土扑在周大勇和老孙的脸上。周大勇用自己的胸膛遮掩住老孙。
周大勇望着那俯冲扫射的敌机,眼里喷火。他心里猛烈的仇恨混合着撕心的痛苦;浑身颤动,嘴唇发抖。哪怕他周大勇一分钟以后就死去,但是在这一分钟以内,他也要把那美国走狗的心肝挖出来!
团卫生队队长,骑着马赶来了。他跳下马,喊:“有办法,有办法,这针药有效。”
卫生队长拼命地把注射器的针尖往老孙胳膊上的血管里扎,可是扎不进去。生命离开了老孙,血管,筋肉都僵硬了!周大勇把老孙轻轻放到地下,站起来。他把自己的破衣袖子撕下一片,想盖在老孙脸上,免得沙子吹进老孙眼里。可是周大勇拿上那块破布,呆呆地站在那里,像是他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像是他的心脏停止跳动,血液停止循环,思想也木然不动了!
老孙啊,老孙!同志们走路你走路,同志们睡觉你作饭。为了同志们能吃饱,你三番五次勒裤带。你背上一面行军锅,走在部队行列里,风里来雨里去,日日夜夜,三年五载。你什么也不埋怨,什么也不计较;悄悄地活着,悄悄地死去。你呀,你为灾难深重的中国人民献出了自己的一切啊!
小成摸摸老孙衣服兜儿,看有什么遗物可以给老孙家里寄去。他从老孙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一个小本子。小盒里装着针线、破布、铅笔头跟炊事班的立功计划。那上小本子是麻纸订的,因为怕雨淋湿还用油布做了个皮子。那小本子的每一页上都留着老孙的黑指印,每一页上都歪歪扭扭地用铅笔写着核桃大的字:毛主席。
老孙不识字,可是他看见同志们都给毛主席写信,他也想写。他想把自己满肚子的话,写给自己的领袖毛主席。这样,他开始学字。他这上了年纪的战士,宿营后烧行军锅煮饭的时候,在这小本子上花了多少气力!他在紧张行军后的深夜里,在这小本子上写下了多少愿望!他在跟敌人拼死拼活的空隙中,面对着这卷了角的破本子,又有多少次看见了自己的亲人毛主席!如今,他永远不能写这封信了!
周大勇从通讯员手里把老孙的小本一把夺过去,塞在口袋里。他想,他一定要设法把这小本子寄给毛主席。因为这是老孙生前的愿望、死后的遗言。
部队哗哗哗地前进着:战士们,担架队员们……走啊!走啊!老孙没有走完的路,同志们要走完!
战士们用眼光向倒下去的同志致敬。听不见长嘘短叹,看不见愁眉苦脸,只有一种沉重而又严肃的空气,充满在天地之间。
周大勇双手撑在腰里,再一次地望望老孙那老诚忠厚的脸相。啊,这个跟他周大勇同生死共患难的战士,永远放下了自己的行军锅,永远再不会向他说:“连长,我没啥能耐,吃点苦总还行……我好赖是个党员。唉,我做的事太少……连长,你跟指导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