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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龟辰造那边,据说是一百两。”
手下顿时说不出话来了。
“放龟……”仁藏的脸色还是没有变,“您是说在四天王寺一带负责统管香具师的辰造吗?”
阿荣点头,随后又观察仁藏脸色。“你们是同行吧?”
“不是同行。他是香具师的头头,我们是开书店的。”
“据说放龟辰造表面上是香具师的头头,背地里有另一副面孔。据我所知,他是只要有钱,就什么都干。那么他干的事情,跟你们这里的生意,不都是一样吗?当然了,这些想必你早已知道。”
仁藏看着阿荣,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表情。“唉。我们是开书店的。书是映照世间百态的镜子,我们的生意是把世间的喜怒哀乐都写进来再卖出去。所以,我们这里收集了人前人后、各式各样的故事。不过说到底,那些只是故事。故事里没有虚实真假,真真假假才是故事的妙处。一旦一件事情成了故事,再想辨别它的真假就很困难了。”
“也就是说,关于那边的消息你早就听说了吗?”
仁藏没有回答。
“你一定知道。依我看,其实不必再跟你这一文字屋的主子多费口舌。不过你要是记性太差,我就提醒你一下,辰造那边什么都做,即便是有违王法的事。不管是威胁、勒索还是偷盗,包括杀人。他们什么都接受。只要给钱,辰造就能杀人。平民百姓一百两,武士的价格翻倍。有时候根据身份,还会再翻倍。”
“这话真是越来越险恶啦。”仁藏笑道,“恕我孤陋寡闻,杀人还标价的事情我的确不清楚。不同身份的性命定不同的价格更是可笑。那不成刺客了吗?究竟有没有这样的事还不知道,而且就算您说的是真的,那么您直接去找那边的人不就好了吗?”
“你这边无法接受。是这个意思吗?”
仁藏摇头。“那就错了。”
“哪里错了?”
“接受还是拒绝,那还得看您。”
“你是说看我的意愿,以及事情的内容?”
“当然,具体情况请说来听听。”
“也就是说,到底还是要讲大道理,不是吗?”阿荣问,“比如说如果我是为了一己私欲便拒绝……”
“那倒不是。就像我从一开始就一直重复的,这是买卖。这里头私利和公利、私欲和公益的界限十分模糊。不是能够简单分清楚的。规矩无法改变,正邪善恶这种东西倒是根据立场的不同便可以轻易地转换。”
“那么……”
“想办法把办不到的事情办成功,首先必须将事情的原委和细节都细致入微地了解透彻。您看,这就是我们的工作。工作不允许失败。越重大的工作,就越不能允许哪怕万分之一的误差。所以……”仁藏眯起了眼睛,“这是买卖,不是赌博。搞不清楚是好是坏、是输是赢的,算不上买卖。风险越少越好。如果一座桥很危险,那么能不过就尽量不过,这才是生意。”仁藏说,“如您所说,想取人性命的事我们这里也常有。可一旦详细询问,有时候也会发现,或许并不需要取人性命,问题就能得到解决。想要断绝关系的,只要让对方从自己眼前消失就可以;想要夺取地位、想羞辱、想让人赔罪、想报仇的,只要夺取对方的势力和权利就可以。方法是多种多样,并不只局限于杀人。杀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反而更简单。”
“你竟说杀人简单……”
“人之所以不轻易杀人,是因为杀人的罪过重大。不是因为困难,而是因为一旦杀人便要受到惩罚。更主要的,是因为不愿动手,即便心里想让对方死。”也不一定想亲自杀人。“即便是能力弱小的人,只要得到帮助,或者依仗他人,要杀人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可就算做到了,付出的代价也是巨大的。杀人是重罪,所以代价也就更大。”
“代价?”
“是。不管是我们,还是提出要求的人,付出的代价都非常大。即便从重罪下侥幸逃脱,但今后背负在身上的也无比沉重。取人性命就是这么一回事。诅咒他人时等于挖了两个洞,自己也将随之堕入地狱。所以,能不杀人就解决的,还是不杀才好。如果有相应的方式可行,一文字屋推荐使用那种方式。”仁藏说,“不杀人的方式比杀人要费事得多。不杀人的方式,工作量要远远大过杀人的方式。而根据程序多少和规模大小,金额也会相应变动。也就是说,我们并不给人命标价。我们只给工作量标价。我们没有杀一个人多少钱的价格表。只是……”说到这里,仁藏看了一眼阿荣,“被仇恨之类的强烈情绪囚禁的客人除外。”
“强烈的情绪是指?”
“非要用自己这双手去解决对方的性命不可这样的强烈情绪。如何?若是妨碍到了自己的生意,那么只要让对方做不成生意即可。让人伤心哭泣的就让对方再也做不出类似的事来便可。作恶的只要让他作不成恶就行。但是,想报仇雪恨,为此非取人性命不可的,这样的要求没有替代方式。”
“所以,你是想搞清楚这一点。”
“正是。我们这里都是老手,却也无法凭空感知客人的真实想法。这些还请您主动告诉我们。”
是这样,我想让你们替我杀了他。阿荣毫不犹豫地说。
为什么?仁藏问。“替妹妹报仇,是为这个吗?”
“报仇……”终于说了句中听的。“我不是武士,没有家族也没有主子,所以并不想着什么报仇雪耻。我这是怨气。深不见底的怨气。我只觉得妹妹太可怜了,却毫无办法。我希望你们替我除掉这无可奈何的情绪。我的要求就是这样。”阿荣道。
“目标是林藏吗?”仁藏问。
是的,若我这样回答,你又会如何应对呢?林藏是这个人的手下。他装出一无所知的样子,可那件事他不可能不知道。妹妹无辜死去,若真要追究起来,不就是你仁藏所为吗?
不是林藏。阿荣回答。
“不是?”
“妹妹的死是怪林藏,可下杀手的并不是他。是林藏将阿妙卷入了他的奸计之中。他将阿妙卷了进去,却又犯下错误,结果阿妙被杀了。所以我恨林藏。我恨他,但还不想杀了他。我要他活着赎罪。阿妙死后,林藏就从大坂销声匿迹,只要他还活着,就要赔罪。我是这样想的。而另一方面,还有一个人,我无论如何无法原谅,甚至想亲手杀掉。”
“那是?”
“只要有钱便连女人和孩子都杀的邪道,就是放龟辰造。”
“要我杀掉放龟辰造?”
仁藏第一次犹豫了——阿荣看到了,虽然那只是极其细微的动作。
“是。请替我杀了辰造。”阿荣低下头,“你的话我都听懂了。确实,杀人这种不合常理的要求,实在无法叫人欣然接受。我也觉得这是作为一个人所无法原谅的。但我还是要提出这个请求。辰造是恶人。不管是天真的孩子,还是无辜的百姓,只要给一百两,他就能下杀手。生意对手也好,啰唆的老婆也好,都能轻易杀掉。可是,仅有一个例外。不管给出多少钱,杀掉辰造自己这个要求他是无论如何不会接受的。这就是我无法去找辰造杀人的理由。”阿荣说完,抬头看着仁藏。“为天下,为苍生,我讨厌这样的名义。我想死掉一个人,这世道也不会有什么变化。我也知道有些悲痛不是杀掉一个人就能拂去的。可是,那个人只要活着,就会杀人。不光是杀人,为了赚钱他什么都干。或许他跟你们做的事情不同,但是他跟你们一样,同样标榜替人解决无法解决之事,这样一来那个人就可以为所欲为,还绝不会浮出水面。表面上,他是个在放生大会上将乌龟放生的善人嘴脸。我,实在是恨他。辰造是恶人。”她说,“如果你没有耳闻,请去打探打探。如果你听闻过,就请相信我。对于自己提出的请求,我已经做好了准备。钱也备好了。如果不够,我一定会想办法补上。”
“看来,这是个无论如何都要取人性命的要求了。”
“我觉得,不能让像我这样的人再增加了。”
“也就是说,制止他的所作所为,并不能让您满意,是吗?”
“是。”光那样不够。辰造必须死。如果不那样……
“您的话里,没有谎言吧?”仁藏问,“如果您所说的前因后果里有假话,我们也会索取相应的代价。”
没有任何谎言。阿荣回答。
【二】
你提出要求了?又市问。
“提啦。”
“真是好胆量。”又市说着,从大树背后露出了脸。他头戴白木棉头巾,身穿白麻布衣,胸前还挂着偈箱。腰上挂着的铃铛随着他的动作轻轻响了一声。
“你那身装扮真是看不惯。你在江户究竟都干了些什么?”
“嘿。这叙旧的事,咱俩就免了吧,阿荣小姐。”
“哼。说的也是。”阿荣说着,蹲了下去,“咱们也挺有缘分。在船宿见着你的时候我可吓了一跳。你的外形和气质全变了,最主要的是,我做梦也没想到你竟然还会回来。唉,我还以为你已经死了呢。”
又市曾经是林藏的伙伴。在善于交际又贪图女色、放浪而轻薄的林藏身旁,又市总是带着阴沉的目光站着不动。其实他性格并不十分阴暗,嘴巴也算不上笨拙,可不知为何总是一副不耐烦的样子,他那略显青涩的瞳孔深处闪烁的暗光让阿荣尤为印象深刻。
林藏曾说,又市是他的兄弟。二人结伴做一些并不怎么光彩的事情。
妹妹死去的那个夜晚——林藏和又市同时从大坂销声匿迹。
“这次碰巧在摄津有些事情要办,”又市说,“前不久还在京都逗留了一段时间。我就像随遇而安的要饭和尚,像捉摸不定的无根野草,东奔西跑地辗转奔波,在一个地方长时间逗留不符合我的性格。我并不打算回到上方。大坂对我来说,只有一些令人恐惧的回忆而已。”
“我想也是。”
“唉,当时我搭救了正被辰造一众追杀的林藏和阿妙小姐。可是,阿妙小姐已经没了气息。林藏也被砍得不像样子,倒是还活着。托他的福,连我也成了被追杀的对象。多亏了阿荣小姐的帮助,我才勉强活了下来,这可不是开玩笑,我这条命好不容易才保住了。连我自己之前都觉得,今生决不会再回来了。”
真是一场灾难。阿荣道。
“一文字狸怎么说?”
“一个劲装傻。跟你猜测的一样,全说不知道。”
“嗯。”又市也在阿荣旁边蹲下。
阿妙死的时候,林藏本打算整治辰造一伙。当时辰造那帮人的罪孽有多深重,阿荣并不知道。但至少她能感觉出来,放龟辰造势力庞大,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一定没少做。
林藏正是盯上了他们这一点,在阿荣看来是这样。他要么是想揭发辰造的阴暗面进而勒索,要么是想以此讨好辰造,以图在下头混口饭吃——对于林藏的行为,当时的阿荣是这样理解的。
可是,她想错了。时隔十六年之后,她才终于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向辰造发难的背后主使竟然是一文字屋仁藏。那或许是两人之间的一场势力争斗,应该就是这样。
告诉她这些的是又市。
“我觉得直接见面并没有错。当然并不是说不相信你的话,在黑暗世界里干着那种行当的人恐怕也没有多少。”
“本就没多少。”又市说,“江户也没有。行为不端的小喽啰自然是一抓一大把,可要说领导他们或者是能领导他们的人就没有了。不过,一文字狸的爪牙散布在各个诸侯国。仁藏的胸襟的确了得,现在他已是地位极高的大人物了。”
“你当初做他手下的时候,他是什么样子?”
又市曾跟林藏一起在仁藏手下做事。“以前也有以前厉害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