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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拔刀,拔了就不成戏了。松之廊下就是这样。是盐谷判官砍伤师直,在正常情况下。”
“这一次不正常?”
“是。那次的演出不是逼真,而是已经升华为真实了。”
我不明白。林藏道。“那次演出时发生了什么?”
“试想一下。如果忽然有刀往你头上劈过来,你为了保命,会怎么做?是逃跑,还是正面抵抗?不管选择哪个,都要有赌上了性命的决心。难道要等着被砍伤,哭着喊着向对方求饶吗?武士必然要选择抵抗。所以那时候,受到攻击的师直抓住判官的手腕,硬生生地挡了回去!”
“那、那不是跟剧本对不上了吗?这样一改后面就要乱套了。”
“但是……对上了。当时是完全吻合的。两位大师的技艺配合得天衣无缝。不光是这样,太夫唱的净琉璃,还有太鼓,所有的部分都配合得无比完美。挥刀砍下,手腕被擒,大喝一声推开对方,唰地转身踢脚,接着要让对方再吃一刀——”
记忆犹新。那场戏并不是松之廊下。不管是从前还是往后,都绝无仅有。
“人偶记住了当时所有的动作,除了这个我想不出其他理由。不知前代丰二郎为何半夜前往乐屋,或许是听到了奇怪的动静。当时他也许目睹了无人操控的人偶在互相争斗,于是……”
“想先控制住自己的人偶?”
“是想制止还是想操控,这我不知道。可是,他……被攻击了,并且没有躲开。”
“奉行所接受这样的解释吗?”
那不可能。“这只是亲眼见识过那堪称神技的演出的人的一面之词,不足以博取他人的认可。案子查得极严。被怀疑的,是一代巳之吉。”
“因为他临时改戏吗?”
“不知是谁告密,说他们之间有旧仇。唉,大师之间多少都有些摩擦,但那都是因为表演上的事情,没有人会怀恨在心。这一点大家都明白。可是……”再也找不到其他任何可能有嫌疑的凶手。而且丰二郎——当时还是丰吉,其实对凶手的下落根本不关心,虽然死了的是师父,他的恩人,变得跟人偶一样没了灵魂。而那具尸体之上还躺着另外一具尸体。变得如人偶一般的恩人,抱着举止动作如人一般的人偶死了。
丰吉的心思全在那另一具尸体上面。他修好了人偶。师傅不需要修。他再也不会复原了。一身盐谷判官装扮的检非违使的头——可以修,是活的。头修好了,跟原先不差分毫。丰吉为了能用上那颗头拼命练习,第二年升为主使,成为二代丰二郎。
而一代米仓巳之吉自杀了。他的嫌疑一直没有洗清,可又没有绝对证据证明凶手就是他,案子被无限期地拖延下去。外界将他视作凶手,剧场也对他敬而远之,一代巳之吉被赶下了舞台,连碰一下人偶都无法做到。
他一定是无法承受了。那是丰吉继承丰二郎名号半年之后的事。最终,上方的人形净琉璃界接连失去了两位大师。无人不为之痛心疾首。外界一反之前的态度而感到惋惜。那的确是值得惋惜的技艺。
既然现在知道惋惜,当初就不应该投去怀疑的目光。至少,身边的人应该选择相信他。但一切都迟了。在这个人言可畏的世界里,巳之吉到底还是成了凶手,甚至有人散布荒诞的谣言,说他自杀的原因正是如此。真正受到怀疑的就是巳之吉,而他背负的怀疑也一直未能去除,这样的结果也实属无奈。几乎所有人都对他的死感到十分哀痛。
一年后,他的儿子由藏继承衣钵成为第二代。由他来继承,并不单单因为他是一代巳之吉的后人。一代的死成了一个契机,之前一直无所突破的由藏开始潜心修习,仅用了一年时间便成长为凌驾于父亲盛名之上的名角。
“至此,八年前的事情被当作是人偶之争的结果,终于得以告一段落。”丰二郎说,“除了那样去看待之外,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人形使被卷入了人偶之间的争斗而殒命,这样已是最好的结局了。一心专注于磨炼技巧、追求最高境界的大师,而且是两位,都死了。与其将其看作是人为的,不如当作是人偶所为还更容易接受一些——理由就这么简单。所以,谁都不再提了。”
“他们并不是真的相信,而是想那样去相信吧。”
应该是吧。丰二郎回答。那些已经过去的事就不管了。
“那,那颗头呢?一代丰二郎死时留下的伤痕,是那颗头上最初的伤痕吗?”林藏用食指在右脸颊上比画了一下。
“嗯。”丰二郎简短地回答。
对话随后便中止了。没有窗户的小房间里分不出白天黑夜,也听不到任何报时的钟敲响。灯一直点着。林藏来回出入了好几次,丰二郎只起身去过一次厕所。
不多久膳食准备好了,还备了酒。林藏说这是他的心意。丰二郎被带来的时候心思慌乱,而且脑子里只有那颗裂了的头,所以什么也没在意。现在一打听才知道这栋建筑似乎是一处别墅,看上去的确像是颇有品位的有钱人才盖得出来的宅子。
饭后丰二郎又被叫到走廊连接着的另外一个房间里休息。他根本睡不着。究竟等了多久呢?感觉已经到了早上。
女佣拉开了门。走廊已经变得明亮。丰二郎按照指引走在走廊上,来到最开始同小右卫门见面的那栋大房间。人形师还是跪坐在相同的地方。丰二郎坐立难安,几乎是小跑着靠近了人形师,姿势端正地跪坐在他面前。
“小、小右卫门先生,好、好了吗?”
小右卫门点头。
“在、在哪儿呢?头在哪里?”究竟在哪里。
“慢着。”小右卫门横向伸出右臂。
“干、干什么?”
“藤本丰二郎,是这个名字没错吧?”
“是。”
“这颗头可不是一般的物件。”小右卫门这样说道。
“什么不一般,说这些做什么。赶快……”
“昨天也说过,你是控制人偶的人形使,而我是创造人偶的人形师。这颗头沾染的罪孽有多深重,我一拿到手上就能明白。事先声明,被我复原的也包括那些罪孽。”
“您说什么?”
“确实,物件里没有灵魂,所以并不能擅自行动。可是,自古以来都传说,器物逾百年便生灵气。哪怕是没有灵魂的东西,只要时间一长,同样可以汲取精华,化身鬼神。”
“别开玩笑了。交给您的那颗头不是那么古老的东西。而且不是说要新做吗?行了,赶快还给我!”
没有什么是新的。小右卫门回答。“一切我都复原了。纠缠在这颗头上的过往、回忆、所有的东西,所以才提醒你要小心。你听好,阴阳混乱、六道四生逆顺交互之时,物亦有与人相克之理。不动而动,死而复生。到那时,人形使或反被人偶所制。切记,万不可被其迷了心窍。”小心。小右卫门说着拿出了那颗头。
【四】
头堪称完美。形状、颜色、轻重和光泽俱佳,不干不湿,手感上乘,就连气味也跟从前一样。这也是神技啊,丰二郎想。这确实不是仿制,而是真的。丰二郎激动万分。他觉得为此哪怕付出千万两都值得。钱立刻就付了。为防万一,他事先带了二十五两在身上。
仅一日,本不可能再复原的头便做好了。所有人都震惊了,暗叹这简直不可思议,可这就是现实。
因为这颗头,曾打算中止的演出又重新开始了筹备。到头来只不过是排练的日子少了两天,问题便得以解决,简直就像是获得了新生一般。丰二郎操控着人偶,巳之吉也不甘落后,全力以赴。
舞台上,虚构变成了真实。首演时人头攒动,演出也的确令人满意。接连数日,观众无不叫好,外界评价扶摇直上。丰二郎第一次如此感激自己活着。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活着就是为了操控人偶。剧场老板十分欢喜。所有工作人员也甚是满意。
但是,怪事发生了。夜晚的乐屋里有声音,有动静,人偶再一次争斗起来,这样的议论流传开来。和八年前一样,剧目一样,演员一样,虽然都已换成了下一代,但仍旧是丰二郎和巳之吉的组合。外界对此评价甚高,认为演出质量甚至超过八年前。
人偶同样可以有灵魂,外界也觉得这似乎不是不可能。八年前也有过同样的事。甚至有人说,如此的演技,如果不发生些什么那才奇怪呢。
这样的街头巷议瞬间扩散开来,对于剧目的评价越来越高,藤本丰二郎同米仓巳之吉一起,一下子名震天下。赐予人偶生命的人形使,甚至被人歌颂。
可是,那不可能,人偶不可能擅自行动。怎么可能擅自行动呢?人偶只是物件。丰二郎对林藏说人偶或许也会擅自行动,但那只是他的权宜之计,是谎言。木制的头和手,布缠成的身子,这样的东西不可能自己动起来,灵魂也不会注入这里面。进不去的东西就留不住,所以人偶不会活过来,也不会擅自行动。
绝对不可能。人偶之间的争斗是假的,是谎言世界里的东西。它们必须是。这些谎言,在丰二郎手下变成真实。只有在被丰二郎操纵的时候,人偶才是活的。必须是这样。
颠倒了的世界再颠倒回来,将这个没有生存价值、一片空虚的世界全部变成假的——丰二郎正是为了这一目的而操控人偶。人偶或许也会擅自行动;这种说法对自己更有利,所以丰二郎就撒了谎。灵魂留在其中什么的只不过是糊弄人的话。
人偶的心、魂魄、生命,就是人形使本人。没有人形使,人偶只不过是一堆木块。丰二郞只是想要一个自己喜欢、易于操控的人偶,有了它,就能颠倒这个世界。绝没有在无人操使的情况下擅自行动的人偶,不可能有,丰二郎心里最清楚这一点。所以,就算天能塌下来,人偶之间都不会起争斗。八年前也一样。那种事情从未发生过。在夜里发出声响的是丰二郎。无论怎么努力都当不上主使的丰二郎,实在想掌控人偶。左使无法让他满足,左使不是心,只是主使的手。
丰二郎看过大师卓越的表演后,打心眼里憧憬当主使,焦躁万分,难以自拔,于是每天夜里偷偷摸摸地溜进乐屋,擅自操控人偶。这就是八年前人偶之争的真相。
所以这次肯定也是一样,丰二郎想。不是左使就是足使,或者是更不起眼的打杂的,总之肯定是人之所为。一定是这样,连想都不用想。不过,产生人偶之争反而对自己有利,所以丰二郎一直保持沉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果然,此事让外界评价更高,演出十分成功。
所以,这样就好。愿意那样想的人,让他们那样去想就好。反正舞台之外的世界,对于颠倒了的丰二郎来说全是虚幻,所以他选择放任不管。不,最主要的原因是,操控人偶让丰二郎觉得快乐、幸福,他沉迷其中。任谁在哪里做了或说了什么,他根本不愿意过问。
汝这般,整日龟缩家中之辈,有一好比井底鲋鱼。汝且听我道来,那鲋鱼在三四尺宽的井底,只觉得世上无天也无地,外界丝毫不关心,忽一日碰上打水桶,便跟着水桶上了地,又被放生到河川里,只见那只认得水井的玩意,尽情撒欢在水里。哪知竟一头撞上渡桥柱,当场便啪啦、啪啦、啪啦归了西。汝当如那鲋鱼般,赶紧啪、啪、啪外头撒欢去。
只见那判官忍无可忍,哇呀呀,你这厮,失了心疯昏了头吧,失了失了心疯,昏了昏了头吧,哎呀呀昏了头的高师直,竖子胆敢口出狂言不敬武士,你高师直乃当今家臣第一权势,哼哼哼,方才污言秽语当真否,啰唆啰唆啰唆,当真又如何,当真便如此,如此如此,如此斩你,斩你如此,乌帽子它破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