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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氏听罢,泪又是扑簌簌地落,却只是一味抓着泥融的手哭。泥融晓得她是想女儿了,自知劝不下,便不再多劝,扶她去了。
半夜时候,云卿恍惚醒来一次,迷迷糊糊讨水喝,蒹葭怕她乱动扯到伤口忙先扶稳她,同时喊疲q去倒水。哪知才一回头,就见慕垂凉已端水站在身后了,略躬着身,紧紧抿着嘴,眼睛深邃难测。
云卿这病到底是不大,烧退之后不过有些咳嗽,好在连绵几日春雨,园子里感染风寒的倒有好几个,并不会有人疑心云卿为何突然病倒。阮氏那晚又特特将云卿安置在她房里,以至于连慕垂凉房也不过只有那三四个丫鬟还算略知道一些。三姑娘与郑大夫果然一字半字都未提起,云卿带病掌家,慕垂凉整日奔波在外,于是整个慕家显得风平浪静,仿佛一丁点儿波澜未起。
倒是阮氏越加心疼她,明里赞她带病掌家颇识大体,暗地里又拍着她手背称谢,谢慕垂凉那样待她她还依旧帮他持家、替他尽孝。其实云卿那日醒来看到自己竟在阮氏床上、阮氏又亲自炖了汤端来,已经是对阮氏感激不尽。如此婆媳二人越发比母女还要亲近,令凇二奶奶孔绣珠羡慕不已。
至于慕垂凉,他们倒是再未起过争执,因为他陷入无休止的忙碌中,二人根本难面对面说句话。云卿每日早起去服侍阮氏起床,那时慕垂凉通常已出门,到了晚上云卿往往服侍阮氏睡下才回来,而那时慕垂凉还未回来。有时云卿睡到一半朦朦胧胧看到他站在床边看她,带着更深露重的寒气。有时云卿能察觉到他脱衣上床,在她身旁静静躺下。又有时她睡不着,也难分辨究竟是不是在等他,然而他通常灯也不点,沉默着摸到床边拥着她也就睡了。再有时,即便两人都清醒地不约而同回来,也只是相视一眼,再各自去做不同的事,最后一先一后睡到一起。
唯一奇怪的是,就算过着这样尴尬的日子,慕垂凉也不管多晚都一定回来。
蒹葭等人对慕垂凉这举止算是怨恨透了,疲q是只要伺候云卿吃药便偷偷哭,蒹葭则是看她腿上结的痂就一言不发。她们这样,云卿也不得不时常想起那晚之事,想得心烦意乱又不能表露。唯有疲q哭说:“等二爷回来了,我非得找二爷告他一状不可。”唯有此时,才听得云卿又好气又好笑。
“住九”礼过,云卿照规矩去拜见老爷子。老爷子所居之地叫做天问阁,名字取自屈原的《天问》,里头布置也多半恢弘大气。寻常问候罢后,老爷子又细细问了她掌家之事,云卿一一答了,不敢有错。末了,老爷子又闲闲说了句:“咱们慕家人原是不多的,如今开销却略大了些。”
云卿摸不准慕老爷子脾气,略思索一会儿,试探问说:“那么依老爷之意……如今可是时候略作调整?”
慕老爷子却只是意味深长对她笑笑,单手负后走到一侧书桌前拨弄一沓宣纸,边仔细看边不在意地说:“你才进门就让你掌家,倒不是欺负你,只是家里那几个,大的小的,都没那个能耐。”
慕老爷子突然扯到这上面令云卿颇为意外,正忖度字句想着要如何开口接这话茬儿,便见慕老爷子拿起一张写满字的纸,叹说:“如今就算我有其他事要拜托你,也只怕你无暇顾及了。”
012 转圜
慕老爷子……有事要拜托她?
云卿心里一根弦“嗖”地一声绷紧了,老爷子是有备而来啊!
“老爷有事需孙媳做?”云卿笑道,“如何能说拜托,岂不折煞了孙媳?单只吩咐一声也就是了。掌家虽忙,亦不敢耽搁了老爷的事。”
慕老爷子露出奇怪的笑,招手示意她:“果真是个懂事的。来,到这儿来。”云卿依言过去,便看见慕老爷子手上拿的宣纸,上面用正楷写了洋洋洒洒一纸《天问》,然而那字颇为稚气,筋骨都不成形,一笔一划都下了重墨,像是出自稚子之手。
慕老爷子便笑:“昭和写的,如何?”
云卿不免愣了一下。
慕垂凉的两个孩子她不是不知道,大的名昭和,今年五岁,小的名曦和,今年四岁。这对兄妹乃是大房裴子鸳所出,裴子鸳出嫁之前就略显娇弱,这连生的两胎更是让她的身子亏损得狠了,这才一病不起。因当时慕家重孙辈只有这两个孩子,裴子鸳又不能抚养,所以老太太便顺理成章接了过去亲自照料着,且一直没请师傅,都是慕老爷子亲自授业。
只是现在提起这两个孩子,倒是怎么个说法?
云卿无从揣测老爷子意图,便照实答说:“略显稚嫩了些。”
慕老爷子却笑,放下那纸说:“的确是不成气候,也只有阿凉碍着这两个孩子的字一直以来都是我教的,给我个面子,说还不差。”
云卿心头那根弦一点儿不敢松懈,心知慕老爷子不会平白无故说起此事。果然,便见老爷子在桌前坐下,隔着桌子云淡风轻地说:“不过阿凉究竟怎么想,想是我这老头子年纪大了,竟也不大分明。孩子我替他养着,开口说要娶你,我也应下,风风光光给你们办了。让他做事,只言时机不对,一拖再拖。这都罢了,我老人家惯着些儿孙也都是理所应当的,然而唯独一事令我费解,我也不知,这究竟是他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若非云卿早在认识慕垂凉之前就深知慕重山为人,此刻恐怕真要替他觉得委屈。却也只能道:“恕孙媳不知老爷所言何事,还请老爷明示。”
慕老爷子便抬头看着她,轻叹一声道:“你也知道的,阿凉一直以来都很忙。他是四族之子,除我慕家生意之外,偶尔还要为蒋家、裴家和叶家的疑难之事出谋划策。在没娶你之前,他连着几日不回家、天天睡在我慕家银号里也是有的。如此一来时间长了,与两个孩子难免就生疏一些。我看着又于心何忍?前几日,因想着你已嫁过来,他房里好歹能出个人照顾孩子了,便与他商量着让你来抚养照看,原是为了维系他们父子之情的,哪知阿凉似乎不大乐意,三言两语就给拒绝了。我原想着,兴许是我心急了些,毕竟你们是新婚,现如今塞两个孩子过去的确是我这老人家不解风情了些,于是又说等百日之后让你接去抚养,哪知阿凉他再次拒绝,说倘若无人抚养,就由我那大儿媳来带,这一点,却是令我不大能懂了。”
云卿惊得目瞪口呆。这……怎么可能呢?
那晚她与慕垂凉争吵,还猜测慕老爷子要拿两个孩子威胁他做事,而慕垂凉分明也是默认了的,怎么可能如慕老爷子所言,反倒是把两个孩子推给他们?!如果只是把孩子推给他们,即便担心云卿受了委屈,慕垂凉也不该在进门时那么恨那么恼怒啊!
慕老爷子见她一副震惊之色,便点了点头叹说:“看样子,你也是不知情的,我还以为是你的意思。”
“不、我不知……”云卿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却突然发现一件事,那就是即便她与慕垂凉争吵、即便她如今想起慕垂凉就烦躁,但当慕老爷与他所说不一致,她仍是毫不犹豫就站在他那边的。这个认知令云卿迅速冷静下来,稳了稳,轻轻摇头说:“垂凉他并未提起此事,倘若他真的开口,我原是他的妻,哪有不帮他抚养孩子的道理?必定会答应他的。”
慕老爷便笑:“果真是个贤惠的,不愧是裴二爷教出的女儿,很识大体。其实这件事原就与阿凉没有多大关系,他素来忙碌,养育孩子这种事他帮不上忙,只要你点头也就是了。”
真是越发得蹊跷了,竟要直接绕过慕垂凉吗?
话说到这里云卿本该答应了的,但她心里头紧绷的那根弦却让她直觉以为此事绝不会那么简单。慕垂凉那晚与她争吵跟此事必定脱不了干系,他又连推拒了老爷子两次,必然有他的考量,若是她一个不慎贸然答应下来,万一反倒令他措手不及,她岂不是成了老爷子打击慕垂凉的帮凶?与其现在就答应了老爷子,倒不如先混过这一关,回去先找慕垂凉商谈妥了再另做打算。
于是便转而问说:“此事原也系我分内之事,只要垂凉不反对,我哪里推辞得了?只是两个孩子的情况我却也不甚熟悉,需要做什么心里更是没谱儿,还请老爷指点。”
慕老爷子见她果真乖顺,便不作多想,看着那沓宣纸说:“昭和系慕家嫡长,曦和虽是个女儿家,但我慕家子嗣单薄,女儿也是照男儿养,读书认字上毕竟是不能耽搁了。所以两个孩子虽是你带,但仍需麻烦你每日清早亲自送他们过来,白天自有我来照顾、教导他们,到了晚上你忙完了,便过来与他们一道用晚饭,然后再接他们回去。虽是麻烦了些,但不致误了你掌家,也不致耽搁他们课业,如此也算两全其美。”
云卿紧紧抿着嘴,扬起一抹僵硬的笑,心里头可算是明白了。
这哪里是让她养孩子,分明是用养孩子的借口栓牢了她!早上送去,晚上接回,还要在老爷子那里陪孩子用晚饭,谁知道哪一顿吃完还能不能回来!
云卿心里一时气得翻江倒海,若非她对慕老爷子早有防备,兴许连这句都没问就早早被套进去了,到时候因她一个失误令慕垂凉受老爷子掣肘算个怎么回事!先前那些温情慈爱又可怜的话,如今想起来真是让她恨得牙痒痒!
见慕老爷子仍等着她回话,云卿知道老爷子素来精明,生怕泄露情绪,于是极力稳了稳,尽量平和地笑说:“老爷思虑周全,孙媳原是不该说什么的。但有一句话,出嫁从夫,只要垂凉点头,孙媳莫有不从的。所以虽需我来尽心尽力,也要先让垂凉点头啊!再者,毕竟是裴姐姐的儿女,如今住九之礼刚过,我尚未来得及去向裴姐姐请安,这就接了她的儿女去抚养,说来岂非我这后进门的不知礼数?”
慕老爷子只低低笑了两声,神色古怪地盯着她看。云卿知他生疑,干脆莞尔一笑,迎着老爷子目光坦坦荡荡说:“老爷有心为我们考虑,我们做晚辈的都心存感激。垂凉当日连番推拒我也能懂,恐是担心我年纪尚幼,不足以抚养两个四五岁的孩子。如今我若贸然答应下来,恐他更是气我擅自做主怠慢了孩子,怠慢了慕家的长子嫡孙呢。倒不如我先回去,一来将此事告知裴姐姐,毕竟她是生母,二来我慢慢地劝着垂凉,毕竟他是生父。生父生母都点过头,我抚养孩子才算没有后顾之忧呢。老爷放心就是,我有心抚养那两个孩子,就必定能劝得他同意,不过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只是这又有什么可心急的呢?来日方长,不是吗?”
慕老爷子收起放在桌上的手,将自己埋在,至少看起来就像是深深埋在了宽大的太师椅里,只露出一个精神矍铄的脑袋,两只眼睛微微凸起,深邃透亮,泛着清光,脸上皱纹太过明显,却并没有显现出岁月不饶人的悲戚,反而让人觉得岁月给为他增加了太多太多的深不可测。云卿如今离慕老爷子那么近,但完完全全没有办法读懂他脸上任何表情,谈话开始直到现在,一次都没读懂过。
“好,不愧是我慕家掌家之人,”慕老爷子脸上浮出极淡的笑,点头说,“你思虑周全,想必真的能做得很好,我等你几天就是了。”
言罢阖上眼睛,已是送客的神色。云卿不敢松懈,极力撑住那股子心气,稳稳当当笑说:“既是如此,孙媳不敢打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