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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卿听得分明,点点头同少年一道跨过门槛,说:“确是如此。我是命里有福的人。”
少年默然片刻,边走边笑说:“姑娘之福,何止如此。”
云卿细品一会儿,心下稍安,回道:“承您吉言。”
他们这几句话意连词不连,紫苏和蒹葭每听一句都觉突然,然而短短一段路,等到了醉望斋紫苏进去通传时,已显见云卿与那少年不止和睦,神色间已十分亲昵了。
紫苏进去通传后,却是裴二爷亲自出来,乍一见云卿锦衣华服环佩叮当,便长舒了一口气,细看之下,只见云卿眉舒而翠,恰若青天碧水横生翠柳,目澄而清,且如秋高气爽潋滟清波,鼻挺而翘,如美玉雕,嘴红而润,若樱桃作。一时心里得意,也忘了云卿还恼着,直拉了云卿的手十分炫耀地对那少年说:“六哥儿,我这闺女怎么样?”
裴二爷与云卿虽情同父女,但明面儿上向来是以师徒相称的。云卿睨了他一眼,撇了撇嘴,也不说破。那六哥儿自然瞧出这师徒二人的亲厚,便玩笑说:“我怎不闻裴二爷还有这么伶俐的一个闺女?裴二爷别是硬拉了别人家的女儿来充福气吧?”
六哥儿虽负手而立颇有气度,但毕竟形容尚幼,身量亦不足。裴二爷便居高临下恨恨咬牙了一番,最后十分赌气似的说:“得,就凭你这句话,从今儿起就是我闺女了!吃完饭就去烧香祭祖入族谱!”
云卿这才抽了手说:“我才不呢,凭你这样的爹爹,一年到头见不到一回,这厢都流落街头性命堪忧了那厢还不知在哪儿逍遥自在呢,我要这样的爹做什么?只图个好听的?不要,操不尽这心,费不起这麻烦!”说完故意扭头不看他。蒹葭和紫苏便在一旁偷笑,六哥儿也存心看笑话。裴二爷自知理亏,搂了云卿肩膀讨好地赔不是:“这回都是为师的错,叫我卿儿受苦了。”
毕竟内间还有客人,紫苏便提醒说:“二爷,饭已摆上了。”
裴二爷忙说:“走走走,先吃饭。”走了两步一想,又吩咐说:“今儿是年二十九了吧?前些日子我不在,叫你们受尽了委屈,今年这年就放开了过,怎么热闹怎么高兴怎么来,你和商陆先商量着,回头一应呈秉云卿也就是了。”紫苏应下,也就去了。蒹葭见此,也寻了由头先行退下了。
三人一道进了裴二爷的书房。说是书房,里头却不只是典籍古册,还有各种稀奇的小玩意儿,什么桃核雕的“西湖映月”,白米铺的“冬雪晚晴”,粗纱织的“沙场点兵”,在书架上间或存着,十分有趣。云卿扫了一圈儿,没添什么新东西,也就不在意了,倒是六哥儿看得津津有味,看得欢喜时便微微抿起一线笑,看得疑惑时却也绝不开口问,只多品一会儿罢了。他瞧着那些物件儿,云卿瞧着他,裴二爷再瞧着他俩,如此又耗了好大一会儿工夫。裴二爷盘算着时间,等六哥儿看完一件各色玉屑粘成“物华天宝”时说:“得了,六哥儿,你来。”
六哥儿便收回目光,走到裴二爷身边来。裴二爷便示意着说:“那里头是个人精。物华城八百年出这么个妖精叫我给摊上了,说倒霉,却也是造化。你且不必进去了,就在这儿听着,当有受用。”
六哥儿朝内间方向看了一眼,也不多问,只是对裴二爷恭敬做了个揖。云卿蹙眉,要说什么,忍了忍又没说,裴二爷看见了推她一把说:“不就是饿一会儿么,哪里能饿死了他?暖饱思淫丨欲,吃饱了还有哪门子心思居安思危?”
云卿脸一红,六哥儿却是笑了,点头算作致谢。
这书房连着裴二爷的卧房,卧房又通着内厅,给六哥儿交代罢,师徒二人便出了书房重走正厅进了裴二爷卧房外的小内厅。这内厅极小,里头摆着一个敦实的梨花木圆桌,并四个矮脚凳。旁边另摆着左二右二两把高背柚木椅,上披松香色金钱蟒锦面儿棉心厚靠背。慕垂凉穿着惯常的银色菱角暗纹宽袖织锦外袍,脚蹬黑色厚底儿鹿皮靴,坐在右属次等末位。见裴二爷和云卿进来便起身向裴二爷见礼,说:“晚生见过裴二爷。”
云卿一见他心里五味杂陈,往日的好与坏齐刷刷往心头蹿,蹿得猛了便觉得头晕,一面想见他,一面又恼恨得紧,便别过脸硬是不看他。裴二爷推云卿到饭桌前坐下,一边自己也坐了,一边才说:“慕少爷这是客气什么。咱们两家又没什么渊源,你这一大早地来给我请安问礼,可真叫我受用不起。”
慕垂凉素闻裴二爷脾性,也不说什么客套虚话,只行完礼自行垂手立在一旁,等着裴二爷发话。
裴二爷也是个孩子气,他既已开始恼慕垂凉,此番便怎么看都觉不大顺眼,这边慕垂凉越是笑得恭谦温良,他那边就越是嫌弃厌恶,一心拉着云卿要先吃完饭再说。云卿一看,红辣椒丝儿拌的白莲藕,青豌豆焖的红油虾,葱白烧的大个儿海参,笋丁炖的各色野山菌,中间一碗清汤利口的小白菜粉丝肉丸汤,并着鸡丝儿小葱鲜白粥,虽然不过是最简单的家常菜,但比起前些日子在地藏王菩萨庙时的吃食可真是精致太多。
云卿几番举筷,终是没了胃口,便放下筷子叹口气说:“师傅,你是存了心要我吃不好这顿饭了。罢了,你们有话就先说,我等你们说完了再吃。”说罢起身翻过茶杯倒了三杯茶,给裴二爷一杯,给慕垂凉一杯,自己也留了一杯开始不紧不慢喝起来。
079 回禀
云卿自然晓得慕垂凉这一大早登门造访是来说什么。大半年来,物华城表面平静,暗地里也算风起云涌,旁的且不说,单说她们岚园这几次三番的变故,哪次不是跟慕垂凉密切相关?他若不早早儿地来解释清楚,等到裴二爷真动了肝火,恐怕就是想说也未必有机会了。说来这慕垂凉倒是最知裴二爷深浅的。
慕垂凉尚且站在一旁,略低着头,眉目恭顺,看起来分外乖巧。裴二爷越看越嫌弃,带着三分冷笑说:“哟,慕家这少爷可真是忒有规矩了,我不在的时候变着法儿跟岚园过不去,什么事不插手个一两次就好似显不出自己能耐似的,怎么现下比兔子还乖了?”
裴二爷难得这样阴阳怪气,云卿听了便忍不住想笑。这老小孩儿,分明是介意自己被慕垂凉摆了一道,心里不服气呢。而慕垂凉面色也殊无变化,目光平静,笑容浅淡。如此裴二爷更恼,一副随时要忍不住上前先揍他慕垂凉一顿再说的样子,叫云卿差点要憋不住笑。末了,她只得开口说:“你从头说起就是。”
慕垂凉闻言抬头看她,四目相接,一瞬化为柔情,云卿躲开目光,听他说道:“起初不过是七夕斗灯时看到云小姐的手腕子受了伤,又恰好听闻裴二爷人在巴蜀,所以顺手修书一封将此事告知裴二爷而已。”
裴二爷闻言冷笑:“起初?不过?恰好?顺手?呵,呵呵!”
这一下不免就冷了场。慕垂凉倒不大在意,虽是恭顺,但笑容轻轻淡淡,没有过分矜持或紧张的样子。裴二爷硬别着股子气,自然只能叫气氛更僵。云卿无奈,嗔道:“师傅,你们这是唱的哪一出?叫我饭也没法儿吃,故事也没得听,平白干坐着耗工夫,当我这么得闲么?”
裴二爷瞪云卿一眼,别过脸仍不开口。云卿便对慕垂凉道:“你且坐下说吧!从头开始细细给说清楚了,可别藏着掖着。师傅本就厌极了你,你要再惹得他老人家不高兴,就算大过年赶你出门我也是要尽这个孝的,到时候可别怪我岚园不顾情面不周礼数。”
慕垂凉听得话中提点,略点了个头算作道谢,却并不入座,仍恭顺站着说:“多谢小姐。在下并非不愿细说,只是此事说来话长,于各处牵扯又过多,倒是生怕一时思虑不周以致所言略有偏差和疏漏。若是二爷和小姐听了去,知道在下都是无心的,想来不会过分怪罪,怕就只怕万一传了出去,要什么有头有脸的人物揪着其中三两句的话治在下一个罪,那在下可真是百口莫辩、一味含冤了!”
云卿心一惊,心说他慕垂凉怎会晓得此处还有旁人的?那六哥儿虽是师傅的贵客,但昨晚并未与师傅一道回府、今早又早早儿地出现在园子里,想来只能是昨天半夜悄没声息入府的。师傅本就厌恶慕垂凉盯着岚园不放,现在慕垂凉又……罢了,云卿只得先看裴二爷神色。
哪知裴二爷翘着二郎腿打了个呵欠,不在意地说:“你小子天大的胆子,前边儿遭死罪的事做的多了,怎么轮到现在才怕?还要我开口保你周全,呵,凭你是多大的脸面了?再说了,你慕家在物华城什么身份,只要你不离开物华城,旁人谁还稀罕揪着你不放了似的!爱说不说,少给二爷我耍那些个心眼子!”
慕垂凉再行了个礼,笑道:“在下自知能耐,此生必不敢离开物华兴风作浪,裴二爷放心就是。既是如此,这件事在下可就从头说起了。”
裴二爷低头“哼”了一声,没说话。
“七夕斗灯前夕,小姐的手腕子受了伤,”慕垂凉看着云卿说,“一开始那伤想必是不重的,但未曾仔细将养着,最后就给耽搁了。斗灯那日急于求成,七夕那日云姑姑落水小姐去救、伤口沾了水,两次下来小伤也熬成大伤,普通的大夫断是医不好了。小姐的事与裴家相关,物华城最好的大夫最好的药又都与裴家有牵连,小姐这脾性自然也不会低头再去求裴家,所以最后在下不得不修书去请裴二爷亲自回来一趟。起初的事便是这么个因果,绝不牵扯其他。”
慕垂凉这话言辞恳切,因果清楚,就是云卿在旁边听着也觉得他清清白白没得私心,纯粹只是一时善举。裴二爷也懒得纠缠个中细节,便一挥手说:“往下说。”
“裴二爷在的时候,小姐自然是金枝玉叶,任谁也不敢小瞧了去。可裴二爷不在的时候,物华城三流小户的少爷便敢把云姑姑绑了扔进沁河里去,裴家也敢棒打鸳鸯拆散裴少爷与小姐去弄一个裴叶联姻来羞辱小姐——”
“有这事?”裴二爷皱眉看向云卿,“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云卿脸一阵发白,低头双手绞着帕子小声说:“有这事,昨晚仓促,忘跟师傅细说了。”
“忘说了?”裴二爷恼,“这么大的事你忘说了?你跟子曜——”
“师傅!”云卿不悦。
裴二爷知她性子,恼恨了半天,指着慕垂凉说:“小子,你说!”
慕垂凉点点头,说:“说到底,岚园名气虽盛,但小姐地位却并不高,一来御赐岚园圣旨上并未写明可以传于子嗣,二来小姐与裴二爷你也并非父女的名分。如此不被旁人高看也是情理之中了。不过七夕斗灯之后,小姐咏絮之才名满物华,得许多名家赏识,连卢府尹和赵御史也甚是看中,几番相助于岚园。随后赵御史收云姑姑做了义女、陪在赵太太身边,也是个周全去处。然而小姐这边情况却不大妙,毕竟那时,满城皆知小姐是为裴家所弃了,毕竟是有损闺誉。”
裴二爷一拍桌子,震得茶杯掉在地上碎成了渣,云卿一惊,忙起身上前查看,见裴二爷手无恙,才说:“师傅,你才不要听他胡说!”
又看向慕垂凉道:“你也是的,我姑姑为什么做了赵家的义女你心里不清楚么?什么有损闺誉,谁不知道裴子曜他苦苦求着我的?好端端的你胡说什么气我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