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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扶苏含笑看一眼龙婴。龙婴摊摊手,“本来是知道为什么的,现在我也糊涂啦。”一时间,觉得一生的争强斗狠,在这个女孩子面前都成了可笑的执念,说不出口的。看一眼她,心中半是温馨、半是苦涩。
温馨处,在于他一直不明白青羽心中在想什么,此刻终于能理解了一些,备觉温馨;苦涩处,却在于见到青羽与谢扶苏并肩而立,不知怎么缘故,就觉得这两人才是一对,他们就像一片叶子与另一片叶子那么合衬,他简直是挤不进去的,怎不苦涩?
要硬拆硬挤吗?龙婴手指抬起来一点儿,放下去。
这是他第一次想选择放手,因为他知道:他道路上有鲜血与烈火,那是躲不过去的,就在最近,便有一道鬼门关。
他如果不能放弃他的路,也不想让她血染黄沙,那么,就只有暂时放手。
而谢扶苏忙着端详青羽:她还好好的,真幸运,没有受一点儿伤……忽然间要泪盈于睫,忙掩饰着背转身。青羽奇怪地扯了他一下,“先生怎么了?”谢扶苏好容易开口,鼻音有点儿重,“山里雾大,有点儿受寒了。”
龙婴斜了谢扶苏一眼,又是骇然、又是好笑。谢扶苏怪不好意思地咳一声。青羽紧拉着他,“那回去我给你炖冰糖雪梨——这个对症吗,先生?要不你开草药,我来熬,好不好?”又转向龙婴,微笑道,“我跟先生这就回去了。你这里的地方真好,人也好有意思,以后只要你答应,我们常常见面来往好了,这样可不可以?”
谢扶苏牵着青羽,叫一声:“傻瓜。”眼圈依然有一点点红,面向龙婴,“龙英雄现在也不想再打了吧?”
是,龙婴身上已无杀意。他掸一掸衣襟,“若非身有他务,真想与谢先生继续一决高下。”深深遗憾,一语双关。
老小罗刹都已经过来。小罗刹看他们不打,捂着胸口只管念佛。老罗刹看女儿一眼,暗叹一声,“傻丫头。”拉着她要走。小罗刹看到青羽跟谢扶苏手牵着手儿,很是奇怪,想:这女孩子,跟秦歌不是一对的么?但只要不跟龙婴牵手,她也就无所谓了,再听青羽说不要打,她更是同意,连连拍手附和,赶忙要亲自送他们两人下山。龙婴一甩袖子,道:“你先回去吧。”看一眼老罗刹,道,“先父之事,我还是要跟伯父商议。”
老罗刹的脸色已经很难看,听到这一句,两脚直跳起来,“我答应了那个死鬼,难道赖过你不成?你有什么好牵我头皮的?”
龙婴以袖掩口,轻咳一声,脸上难得闪过一丝顽皮,“请勿再叫先父为‘死鬼’,这两字听起来,像出自先母之口。”
老罗刹愣一愣。小罗刹已经扑哧一声笑起来。老罗刹满肚子火没处发,上去扭着她耳朵,“我答应那家伙去卖命,没答应他卖女儿!你跟我回去!”
小罗刹到底是女儿家,听到这么重的话,又是在心爱的人面前,哪能受得了?立刻尖声回嘴道:“爹你胡说什么!”老罗刹也不理,扭着她耳朵不放。父女俩一路对骂着走了。龙婴叹口气,回头对青羽道:“请在这里住一宿,让龙某略尽地主之谊,明早再下山吧。在此之前,我想先请你跟嘉老板去个地方,看些东西。”说话时完全没理会谢扶苏,当他是空气。
青羽仰头看谢扶苏,“先生不去?”她觉得不安。
谢扶苏沉吟一下,“让你坊主决定吧。”他虽与嘉有宿怨,对她知人之明,还是信得过的。
嘉面对龙婴的邀请时,瞳孔确实缩了缩,像一只猫不动声色观察对手,而后就笑了,盈盈福下去,“如此有劳龙英雄。”
青羽心中稍微存留的一点点惶恐,随着嘉的这句话,便烟消云散。
真的,坊主都这么说了,还有什么好担心呢?像草芽爱着阳光一样,她真心爱着嘉,也爱着谢扶苏。阳光里也许会有影子,她知道,但影子也经常是美的。她就是这样相信着,甚至不太知道自己相信什么,只是纯粹的信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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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觉一段恨摧肠(1)
龙婴口中“去看些东西”的地方,有些远。秦歌本来也死皮赖脸想跟去的,但嘉“哟”了一声,“这不是秦少爷吗?您家里找您都快翻了天啦!再不回去,您家里把栖城还要掀遍了呢。头一个掀的是谢郎中的小院子,次一个就是我们的小坊。等到明天,瓦片儿都掀完了,我们几个儿再悠悠然携手下去,您爹娘一见,不把我活吃了?快回去快回去!”秦歌无法,只能恨恨离去,山头派人护送他走,剩下嘉和青羽,虽然不会武功、山中行走不方便,龙婴自有办法。以整匹绸子抖出来,上头两个软凳请她们两人坐了,会武艺的几个童子两头一拉,真正的匹练飞光行空而去,须臾到了座山头,月光如薄雾、翠峰迷蒙,峭壁之下有座岩石开出的洞府,洞门一人多高,进去,走过十数步的甬道,里头别有洞天,藏室足有数丈深广,巧妙地设置了照明与通风,烛火明亮、空气舒畅。视线所至,这个长形的藏室一壁厢是画,另一壁厢陈设着扇子。
“我城以扇为业,所以在下多收集了一些好扇,至于其他,就是画了。”龙婴这样介绍。
青羽看着两边那么多画和扇,只觉得好,也说不出什么来,不过一幅幅地看过去。嘉看到一把扇子,掩口轻轻吸进一口气,“这是十二年前宝扇会,菩提斋辛老师傅夺魁之扇?”龙婴含笑点头,嘉以赞赏的目光多望它几眼,复往前望去,又轻轻“哎哟”了一声,福身道:“妾身惭愧了。”
那把扇子,正是她手制的素扇。
龙婴叹道,“坊主巧妙心思,您崭露头角的那一届宝扇会,虽然评者认为坊主太素的关系,叫坊主屈居第三,但在下敢说,标榜富贵之高怡楼、标榜清逸之菩提斋,集全力也做不出这么一把素扇来。选料、取舍,全见高明,一羽不能加,收藏这把扇子花了在下一番心思,但是值得。”
嘉含笑,“龙英雄能看得出来,足见您高明。”
龙婴却道:“我没有能看出来。”
嘉道:“哦?”
龙婴已经完全恢复没有见到谢扶苏之前的淡定样子,负手道:“真正会用笔的人,以笔写心;真正会制扇的人,以扇寄心。坊主这把扇有深深寄托,在下只能赞叹效果之精美,必代为保管这份心意,却不能解读。如果妄自尊大,说自己能解,就跟那些俗人一样了。”
嘉脸上的笑容退去,终于正眼望他,深深一福,又叹了口气。
这个年轻人,老是端着架子、装腔作势,原来是真有点儿眼力的,只可惜……她想吐露心意的那个人,只怕永远也看不见她的心了。上穷碧落下黄泉,也看不见了,她不由得鼻子发酸。
真正的伤口正是像这样——似乎可以掩饰、可以痊愈、可以风生水起地继续生活,但在无法预计的某一刻,就会这样忽然而然地叫你鼻子发酸。她遮掩道:“毕竟人家的扇子也有人家的好处,妾身得个第三,不算屈了。”
“不,坊主的扇子其实高过他们。”龙婴明确道,“像那一幅菩提斋字画扇,全赖画手妙笔丹青,扇子只是个好装帧而已,但若真要替字画本身考虑,又不如直接写在尺幅上,更完整而艺术,如此说来,扇子竟拖累它了。这等说来,它不是佳扇,而是扇子中的耻辱。”龙婴又转向另一把雕骨扇,侃侃而谈,“高怡楼这个工艺真好,不但一共拉出五万四千二百零三个孔,而且大骨侧有微雕,共雕下道德经全一卷,但若真要欣赏雕工,竟不如直接做个雕刻罢了,何必托之于扇?这不是佳扇,而是把扇子沦为玩意儿。”
已觉一段恨摧肠(2)
“它不是甲先生做的。”青羽正对着一幅画出神,回头看看这把扇子,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嗯?”龙婴与嘉一起看她,青羽蓦然想起,龙婴不让她跟别人讲石室的事,忙闭嘴,低下头剥手指甲,心扑通扑通跳,只怕已经闯下祸来。
“没关系,为什么不是?你说说看。”龙婴并没有生气。
“甲先生的扇子……整体都很自然,都很漂亮。但这把扇子,很漂亮,就是……像作业本,雕它的人把自己最得意的成绩都写在上面。甲先生的扇子,让我觉得,扇子像他的心情一样重要;而这把扇子,让我觉得,作者在乎别人的赞扬,比扇子本身重要似的……”青羽话越说越轻,最后声如蚊蚋,“我乱讲的,我不懂。”
“不,很好。”龙婴转向嘉,“他们所缺的,正是坊主所具有的。坊主手制之扇,浑然天成,形、质、气和谐融洽,令人如聆仙音,宫商角徵羽无不协调,所以我说坊主的扇子其实高过他们。”看了青羽一眼,“也难怪能培养出这样的高徒。”
他谬赞了,青羽想。她什么都不懂的,完全不入坊主的法眼,别说登堂入室,就连门径都不曾窥着,算什么高徒呢?
可是嘉目光凝注在她身上,温和道:“这孩子进步很快,忽然间悟出扇子门道了,想来多是龙英雄教导得方。”
青羽心脏停了一下,直跳到喉咙口。坊主在夸她吗?这辈子活到现在,不管多么辛苦、多么用力,也从来没有赢到过的,现在,坊主在夸她!
她鼻子发酸,坏了坏了,要哭出来了。哭哭啼啼很没有志气,很丑的,不可以,坊主会讨厌的!
她侧过身子,想躲进烛影里,举手遮住脸,结果脚步没站稳,手向墙上一扶,不小心拉下一幅密竹帘子。
一幅画,原来藏在帘子后头的,此刻露了出来。嘉目光落在上面,骤然倒吸一口冷气,如遭雷击。
那画上,是个淡淡的女子,眉眼不见多么妩媚,却是英气中又带着温柔,立于树下,以七分面回眸,不过是寻常举动,便叫人觉得神仙中人也不过如此。
青羽看着,只觉得画得很好,也很特别,旁人倒看不出什么,只除了那身白袍子跟坊主平常穿的样式比较接近,其余实在不知还有什么能让坊主这般愣在那里。她小心地碰碰她,“坊主?”
一旁龙婴看着那幅画,眉头一皱、心绪大乱,它是父亲留下来的,龙婴从来未见过自己的母亲,但见父亲对这幅画极其重视,料想是母亲的画了。他知道母亲抛弃了他们父子,所以有时怀念母亲,有时又恨她,每见这幅画,总是难受,方用帘子遮它起来。见青羽无意中打开,他不觉皱起眉,同时也见到了嘉的神态,暗自奇怪道:“她这是怎么了?”
却说嘉给青羽一碰,已经醒过神来,便问龙婴:“这幅画,你从哪里来的?”语气大异于平常。
龙婴听这意思,嘉认识这幅画?但他知道自己母亲身份极其特殊,一个引秋坊的坊主,又有什么机会能见过她呢?想着,越发奇怪,不答反问:“我们家的画,嘉老板是哪里见到过?”
“你们家的画……”嘉用手指轻叩额头,像是有什么事想不通,忽然展颜一笑,“是了,栖城。这是你父亲留给你的吗?”
她这一笑,一洗平常淡然姿态,真是百媚横生。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