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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行示威的队伍里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口号时,她一方面想念着自己的父亲,一方面又觉得“仿佛我的奶娘在牵着我的手,和我一同走,和我一同喊似的”。而今天,已经做了三个孩子的母亲的冰心,在抗日的大后方,又怀念起了为她播种抗日思想种子的乳母。她这样地告慰着九泉之下的故人:“安息吧,这良善的灵魂。抗战已进入了胜利阶段,能执干戈的中华民族的青年,都是你的儿子,跨海东征之期,不在远了!”
另一篇以劳动妇女为题的文章是《张嫂》。冰心在文章的开头这样写道:“可怜,在‘张嫂’上面,我竟不能冠以‘我的’两个字,因为她不是我的任何人!她既不是我的邻居,也不算我的佣人,她更不承认她是我的朋友,她只是看祠堂的老张的媳妇儿。”这是一位极其能干,而且特别能够吃苦耐劳的典型的农村劳动妇女,她永远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种地,挑水,砍柴,洗衣,织渔网,打豆子,做饭,打扫卫生,什么都干;总是在做,不是匆匆的进来,就是急急的出去,手上,肩上,背上,腰上,总不空着,总有活儿干;虽然贫苦,十二岁就当了童养媳,但却一直自尊自爱,从不多说什么,只是默默无言地苦干。艰苦的劳动已经吞食了她的青春,二十五岁的青年妇女,看上去却象三四十岁的人,但她从来没有怨言,只是一味高高兴兴地勤恳地苦干。冰心对象她这样的劳动妇女充满了敬意,她借用作品中的“我”,这样地赞扬着张嫂:“她不知道她正在做着最实在,最艰巨的后方生产的工作。我呢,每逢给朋友写信,字里行间,总要流露出劳乏,流露出困穷,流露出萎靡,而实际的我,却悠然的坐在山光松影之间,无病而呻!看着张嫂高兴勤恳的,鞠躬尽瘁的样儿,我常常猛然的扔下书站了起来。”“那一天,我的学生和他一班宣传队的同学,来到祠堂门口贴些标语,上面有‘前方努力杀敌,后方努力生产’等字样。张嫂站在人群后面,也在呆呆望着。回头看见我,便笑嘻嘻的问:‘这上面说的是谁?’我说:‘上半段说的是你们在前线打仗的老乡,下半段说的是你。’她惊讶的问:‘×先生,你呢?’我不觉低下头去,惭愧的说:‘我么?这上面没有我的地位!’”
用这样虔诚的口吻表示对劳动人民的敬佩的赞颂,并且谦恭地把自己和劳动人民加以对比而自愧不如,这样的态度,与冰心过去对待劳动人民的态度相比,又已经有了很大的进步。比起以前写作的《最后的安息》、《六一姐》来,固然是有了极大的不同,就是比起十年前写的,态度已有很大改变的《分》和《冬儿姑娘》来,也可看出明显的变化了。
冰心对于忍辱负重,吃苦耐劳的中国妇女,一直抱有深深的敬意。她在开头的那篇《我最尊敬体贴她们》里,就说过:“在散离流亡的抗战时代,我看见过多少从前在沿海口岸,摩登城市,养尊处优的妇女们,现在内地,都是荆钗布裙栉风沐雨的工作,不论家里或办公室里,都能弄得井井有条。对于这种女人,我只有五体投地。假如抗战提高了中国的地位,提高了军人、司机、乃至一般工人的地位,则我以为提得最高的,还是我们那些忍得住痛耐得住苦的妇女。”
冰心对女性的了解很深刻,评价也适当:“我对于女人的看法,自己相信是很平淡,很稳静,很健全。她既不是诗人笔下的天仙,也不是失恋人心中的魔鬼,她只是和我们一样的,有感情有理性的动物。不过她感觉得更敏锐,反应得更迅速,表现得也更活跃。因此,她比男人多些颜色,也多些声音。在各种性格上,她也容易走向极端。她比我们更温柔,也更勇敢;更活泼,也更深沉;更细腻,也更尖刻……世界若没有女人,这世界至少要失去十分之五的‘真’、十分之六的‘善’、十分之七的‘美’。”正因为冰心对女性有如上这样一种看法,她才又在《关于女人》的《后记》里,继续抒发了她在青少年时代就已经开始形成了的爱的哲学:“女人似乎更重视亲子之爱,弟兄姐妹的爱,夫妻的爱,朋友的爱……她愿意为她所爱的对象牺牲了一切。实际上,还不是她愿意不愿意的问题,她是无条件的,‘摩顶放踵’的牺牲了,爱了再说!在这‘摩顶放踵’的过程之中,她受尽人间的痛苦,假如牺牲而又得不到代价,那她的痛苦,更不可想象了。”“你说,叫女人不‘爱’了吧,那是不可能的!上帝创造她,就是叫她来爱,来维持这个世界。她是上帝的化生工厂里,一架‘爱’的机器。不必说人,就是任何生物,只要一带上个‘女’字,她就这样‘无我’的,无条件的爱着,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冰心这本《关于女人》,与她过去的作品风格有着明显的不同,因而在冰心的作品群中具有独特的艺术魅力。她象自己的童年时代那样,又一次地女扮男装,不过这次不是穿上小军服,佩上小军刀,而是用自己的那枝生花妙笔,和非常俏皮的笔名“男士”了。她对自己扮演的角色很喜欢,笔头也极端胜任,因此使角色演得十分逼真,扮相也十分美好。这样的扮演给作品增加了很多的幽默,同时也增加了很多的情趣。冰心这位细心的“男士”,绝不显露自己女性的真身,但又常常运用一些妙语双关的神来之笔,使得了解作者真相的读者,不禁要拍案叫绝,赞赏作者的幽默,同时敬佩作者的聪明。比如:在《我的母亲》里,她写了这样一句话:“在我底下,一连串的又来了三个弟弟。”又写了这样一句话:“我的至爱的母亲,我现在除了‘尚未娶妻’之外,并没有失却了‘家’之一切!”在《我的择偶条件》里,她又这样写道:“天哪,假如我真是个女人,恐怕早已结婚,而且是已有了两三个孩子了!”在假设中,吐露出了冰心自己实在的情形,而又不露痕迹,真是妙趣横生,引人入胜。
正因为《关于女人》的别致儁永,所以此书一出版,就获得了广大读者的欢迎。很快地,就成了一本畅销书。一版,再版,连续地出,连冰心自己也说:“国内各报的‘文坛消息’上,都在鼓吹着‘《关于女人》销路极畅’,而在美国的女朋友,向我索书的时候,还摘录美国的文艺杂志,称誉《关于女人》为:‘TheBest—Sellerinchingking’”①。TheBest—Sellerinchingking这句英语译成汉语,意思就是:重庆的畅销书。
除去这个集子之外,冰心过去的作品,还由巴金主持,重新编辑成为《冰心著作集》(包括《诗集》、《小说集》、《散文集》),在大后方的重庆出版了。关于这件事,巴金这样说:“有一天我同冰心谈起了她的著作,说是她的书应该在内地重印。她说:‘这事情就托给你去办吧。’我答道:‘好,让我给你重编一下。’就这样接受下来她的委托。我得到作者的同意把编好的三册书交给开明书店刊行。”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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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冰心:《〈关于女人〉再版自序》
②巴金:《〈冰心著作集〉后记》
除去《关于女人》之外,冰心还在重庆写了几篇题材很不相同的散文与诗。象上面提到过的以日机对重庆的狂轰滥炸为题材而作的诗《鸽子》,就不仅记述了日本飞机如何骚扰重庆的平民,还表现了冰心这位刚毅的母亲,如何用慈母的胸怀,保卫着自己年幼的孩子。象描写她在重庆的新居与生活点滴的《力构小窗随笔》。象纪念她在威尔斯利女子大学留学时的同学,抗战时期死在重庆的女农学家沈骊英女士的散文《悼沈骊英女士》。沈是一位自强不息,只问耕耘,不问收获的踏踏实实的科学工作者,又是一位“助夫之事业成功为第一,教养子女成人为第二,自己事业之成功为第三”的最典型、最模范、最聪明、最识大体的贤妻良母。她有幸福的婚姻,又有美满的家庭,还有自己热爱的事业,但在抗战时期的艰苦环境中,终因劳累过度而死亡。还有象回忆性的散文《我的童年》,这是应一位名叫李曼瑰的学生之约,而为李在编辑的一个妇女刊物而写的。象为吴文藻的朋友罗莘田教授的一本“自云南昆明至四川东川西川和川南旅行的游记”《蜀道难》所作的《〈蜀道难〉序》。其实这篇《序》中写的并非关于这本游记的本身,而是写作这本游记的这个人。象在战争结束之前不久,在1945年8月9日夜完成的,悼念她的多情的老友——她在福州女子师范预科时的同学,五四运动时期女学界联合会活动中的同伴,抗战期间对山而居的远邻,又是她的同乡的王世瑛的散文《我的良友——悼王世瑛女士》。王世瑛是北京女高师的毕业生,“五四”时期另一位女作家庐隐的同窗好友,她有一个极为美满快乐的家庭,但却没有等到抗战胜利,就病逝了。
而在所有的这些散文作品中,最引人注意的,恐怕还是在1942年12月12日至1944年12月1日在潜庐之中的力构小窗下面,断断续续地写作而成的《再寄小读者》的四篇通讯。为什么这四篇写给小朋友们的通讯,会写了整整两年,冰心没有说明。但是,冰心在住进了潜庐之后,曾经写过这样的一段话:“这房子里常常很静,孩子们一上学,连笑声都听不见。只主人自己悄悄的忙,有时写信,有时记账,有时淘米,洗菜,缝衣裳,补袜子……却难得写写文章!”①可见冰心在战时的重庆,辛苦劳碌的状况,生活方式已与以往大不相同了。
这一次写《再寄小读者》,与1923年7月开始写《寄小读者》的第一封通讯,中间已经间隔了十九年半的时光。那时候,冰心还是一位刚刚大学毕业,即将出国留学的女青年,而现在,却是已经过了不惑之年的中年妇女了。在这将近二十年的漫长岁月里,冰心个人的生活也有了不小的变化,——她长大了,结了婚,有了孩子,做了母亲,又做了教师,作为一名知识妇女,她又多读了许多书,多走了许多路。这正如冰心自己所说的:“这二十年的生命中虽没有什么巨惊大险,极痛狂欢,而在我小小的心灵里,也有过晓晴般的怡悦,暮烟般的怅惘,中宵梵唱般的感悟,清晨鼓角般的奋兴。”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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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冰心:《力构小窗随笔》
②冰心:《再寄小读者·通讯一》
然而,当她在经历了二十年的生活之后,再与小朋友们通讯时,她最喜欢歌唱的主题,仍然是母爱。当然,也还有对于人生意义的探索。
她在1942年1月3日(阴历腊月初八)写的那篇《再寄小读者·通讯三》里,通篇都是对于母爱和自己母亲的歌颂。与二十年前在《寄小读者》里对于母爱的歌颂所不同的只是:那时她的母亲仍健在,而现在她的母亲却是早已去世了!然而慈母的形象和精神永远保留在她的心底:“我们一家团聚,或是三三两两的在一起,常常有大家忽然沉默的一刹那,虽然大家都不说出什么,但我们彼此晓得,在这一刹那的沉默中,我们都在痛忆着母亲。”“我们在玩到好山水时想起她,读到一本好书时想起她,听到一番好谈话时想起她,看到一个美好的人时,也想起她——假如母亲尚在,和我们一同欣赏,不知她要发怎样美妙的议论?要下怎样精确的批评?我们不但在快乐的时候想起她,在忧患的时候更想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