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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世明言-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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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又苦他,又怜他,心生一计:除非瞒过佥事,密地唤鲁公子来,助他些东西,
教他作速行聘,方成其美。
忽一日,顾佥事往东庄收租,有好几日担阁。孟夫人与女儿商量停当了,唤
园公老欧到来。夫人当面分付,教他去请鲁公子后门相会,如此如此,“不可泄
漏,我自有重赏。”老园公领命,来到鲁家。但见门如败寺,屋似破窑。窗槅离
披,一任风声开闭;厨房冷落,绝无烟气蒸腾。颓墙漏瓦权栖足,只怕雨来;旧
椅破床便当柴,也少火力。尽说宦家门户倒,谁怜清吏子孙贫?说不尽鲁家穷处。
却说鲁学曾有个姑娘,嫁在梁家,离城将有十里之地。姑夫已死,止存一子梁尚
宾,新娶得的一房好娘子,三口儿一处过活,家道粗足。这一日,鲁公子恰好到
他家借米去了,只有个烧火的白发婆婆在家。老管家只得传了夫人之命,教他作
速寄信去请公子回来:“此是夫人美情,趁这几日老爷不在家中,专等专等,不
可失信。”嘱罢自去了。这里婆子想道:“此事不可迟缓,也不好转托他人传话。
当初奶奶存日,曾跟到姑娘家去,有些影像在肚里。”当下嘱付邻人看门,一步
一跌的问到梁家。梁妈妈正留着侄儿在房中吃饭。婆子向前相见,把老园公言语
细细述了。姑娘道:“此是美事!”撺掇侄儿快去。
鲁公子心中不胜欢喜,只是身上蓝缕,不好见得岳母,要与表兄梁尚宾借件
衣服遮丑。原来梁尚宾是个不守本分的歹人,早打下欺心草稿,便答应道:“衣
服自有,只是今日进城,天色已晚了。宦家门墙,不知深浅,令岳母夫人虽然有
话,众人未必尽知,去时也须仔细。凭着愚见,还屈贤弟在此草榻,明日只可早
往,不可晚行。”鲁公子道:“哥哥说得是。”梁尚宾道:“愚兄还要到东村一
个人家,商量一件小事,回来再得奉陪。”又嘱付梁妈妈道:“婆子走路辛苦,
一发留他过宿,明日去吧。”妈妈也只道孩儿是个好意,真个把两人都留住了。
谁知他是个奸计:只怕婆子回去时,那边老园公又来相请,露出鲁公子不曾回家
的消息,自己不好去打脱冒了。正是:欺天行当人难识,立地机关鬼不知。梁尚
宾背却公子,换了一套新衣,悄地出门,径投城中顾佥事家来。
却说孟夫人是晚教老园公开了园门伺候。看看日落西山,黑影里只见一个后
生,身上穿得齐齐整整,脚儿走得慌慌张张,望着园门欲进不进的。老园公问道:
“郎君可是鲁公子么?”梁尚宾连忙鞠个躬应道:“在下正是。因老夫人见召,
特地到此,望乞通报。”老园公慌忙请到亭子中暂住,急急的进去报与夫人。孟
夫人就差个管家婆出来传话:“请公子到内室相见。”才下得亭子,又有两个丫
鬟,提着两碗纱灯来接。弯弯曲曲行过多少房子,忽见朱楼画阁,方是内室。孟
夫人揭起珠帘,秉烛而待。那梁尚宾一来是个小家出身,不曾见恁般富贵样子;
二来是个村郎,不通文墨;三来自知假货,终是怀着个鬼胎,意气不甚舒展。上
前相见时,跪拜应答,眼见得礼貌粗疏,语言涩滞。孟夫人心下想道:“好怪!
全不像宦家子弟。”一念又想道:“常言人贫智短,他恁地贫困,如何怪得他失
张失智?”转了第二个念头,心下愈加可怜起来。
茶罢,夫人分付忙排夜饭,就请小姐出来相见。阿秀初时不肯,被母亲逼了
两三次,想着:“父亲有赖婚之意,万一如此,今宵便是永诀;若得见亲夫一面,
死亦甘心。”当下离了绣阁,含羞而出。孟夫人道:“我儿过来见了公子,只行
小礼罢。”假公子朝上连作两个揖,阿秀也福了两福,便要回步。夫人道:“既
是夫妻,何妨同坐?”便教他在自己肩下坐了。假公子两眼只瞧那小姐,见他生
得端丽,骨髓里都发痒起来。这里阿秀只道见了真丈夫,低头无语,满腹恓惶,
只饶得哭下一场。正是:真假不同,心肠各别。少顷,饮馔已到,夫人教排做两
桌,上面一桌请公子坐,打横一桌娘儿两个同坐。夫人道:“今日仓卒奉邀,只
欲周旋公子姻事,殊不成体,休怪休怪!”假公子刚刚谢得个“打搅”二字,面
皮都急得通红了。席间,夫人把女儿守志一事,略叙一叙。假公子应了一句,缩
了半句。夫人也只认他害羞,全不为怪。那假公子在席上自觉局促,本是能饮的,
只推量窄,夫人也不强他。又坐了一回,夫人分付收拾铺陈在东厢下,留公子过
夜。假公子也假意作别要行。夫人道:“彼此至亲,何拘形迹?我母子还有至言
相告。”假公子心中暗喜。只见丫鬟来禀:“东厢内铺设已完,请公子安置。”
假公子作揖谢酒,丫鬟掌灯送到东厢去了。
夫人唤女儿进房,赶去侍婢,开了箱笼,取了私房银子八十两,又银杯二对,
金首饰一十六件,约值百金,一手交付女儿,说道:“做娘的手中只有这些,你
可亲去交与公子,助他行聘完婚之费。”阿秀道:“羞答答如何好去?”夫人道:
“我儿,礼有经权,事有缓急。如今尴尬之际,不是你亲去嘱付,把夫妻之情打
动他,他如何肯上紧?穷孩子不知世事,倘或与外人商量,被人哄诱,把东西一
时花了,不枉了做娘一片用心?那时悔之何及!这东西也要你袖里藏去,不可露
人眼目。”阿秀听了这一班道理,只得依允,便道:“娘,我怎好自去?”夫人
道:“我教管家婆跟你去。”当下唤管家婆来到,分付他只等夜深,密地送小姐
到东厢,与公子叙话。又附耳道:“送到时,你只在门外等候,省得两下碍眼,
不好交谈。”管家婆已会其意了。
再说假公子独坐在东厢,明知有个跷蹊缘故,只是不睡。果然,一更之后,
管家婆捱门而进,报道:“小姐自来相会。”假公子慌忙迎接,重新叙礼。有这
等事:那假公子在夫人前一个字也讲不出,及至见了小姐,偏会温存絮话!这里
小姐,起初害羞,遮遮掩掩,今番背却夫人,一般也老落起来。两个你问我答,
叙了半晌。阿秀话出衷肠,不觉两泪交流。那假公子也装出捶胸叹气,揩眼泪缩
鼻涕,许多丑态;又假意解劝小姐,抱持绰趣,尽他受用。管家婆在房门外听见
两下悲泣,连累他也翙惶,堕下几点泪来。谁知一边是真,一边是假。阿秀在袖
中摸出银两首饰,递与假公子,再三嘱付,自不必说。假公子收过了,便一手抱
住小姐把灯儿吹灭,苦要求欢。阿秀怕声张起来,被丫鬟们听见了,坏了大事,
只得勉从。有人作《如梦令》词云:可惜名花一朵,绣幙深闺藏护。不遇探花
郎,抖被狂蜂残破。错误,错误!怨杀东风分付。
常言事不三思,终有后悔。孟夫人要私赠公子,玉成亲事,这是锦片的一团
美意,也是天大的一桩事情,如何不教老园公亲见公子一面?及至假公子到来,
只合当面嘱付一番,把东西赠他,再教老园公送他回去,看个下落,万无一失。
千不合,万不合,教女儿出来相见,又教女儿自往东厢叙话。这分明放一条方便
路,如何不做出事来?莫说是假的,就是真的,也使不得,枉做了一世牵扳的话
柄。这也算做姑息之爱,反害了女儿的终身。闲话休题。且说假公子得了便宜,
放松那小姐去了。五鼓时,夫人教丫鬟催促起身梳洗,用些茶汤点心之类。又嘱
付道:“拙夫不久便回,贤婿早做准备,休得怠慢。”假公子别了夫人,出了后
花园门,一头走一头想道:“我白白里骗了一个宦家闺女,又得了许多财帛,不
曾露出马脚,万分侥幸。只是今日鲁家又来,不为全美。听得说顾佥事不久便回,
我如今再担阁他一日,待明日才放他去。若得顾佥事回来,他便不敢去了,这事
就十分干净了。”计较已定,走到个酒店上自饮三杯,吃饱了肚里,直延捱到午
后,方才回家。
鲁公子正等得不耐烦,只为没有衣服,转身不得。姑娘也焦燥起来,教庄家
往东村寻取儿子,并无踪迹。走向媳妇田氏房前问道:“儿子衣服有么?”田氏
道:“他自己检在箱里,不曾留得钥匙。”原来田氏是东村田贡元的女儿,到有
十分颜色,又且通书达礼。田贡元原是石城县中有名的一个豪杰,只为一个有司
官与他做对头,要下手害他,却是梁尚宾的父亲与他舅子鲁廉宪说了,廉宪也素
闻其名,替他极口分辨,得免其祸。因感激梁家之恩,把这女儿许他为媳。那田
氏像了父亲,也带三分侠气,见丈夫是个蠢货,又且不干好事,心下每每不悦,
开口只叫做“村郎”。以此夫妇两不和顺,连衣服之类,都是那“村郎”自家收
拾,老婆不去管他。
却说姑侄两个正在心焦,只见梁尚宾满脸春色回家。老娘便骂道:“兄弟在
此专等你的衣服,你却在那里噇酒,整夜不归?又没寻你去处!”梁尚宾不回娘
语,一径到自己房中,把袖里东西都藏过了,才出来对鲁公子道:“偶为小事缠
住身子,担阁了表弟一日,休怪休怪!今日天色又晚了,明日回宅罢。”老娘骂
道:“你只顾把件衣服借与做兄弟的,等他自己干正务,管他今日明日!”鲁公
子道:“不但衣服,连鞋袜都要告借。”梁尚宾道:“有一双青段子鞋在间壁皮
匠家底,今晚催来,明日早奉穿去。”鲁公子没奈何,只得又住了一宿。
到明朝,梁尚宾只推头疼,又睡个日高三丈,早饭都吃过了,方才起身。把
道袍、鞋、袜慢慢的逐件搬将出来,无非要延捱时刻,误其美事。鲁公子不敢就
穿,又借个包袱儿包好,付与老婆子拿了。姑娘收拾一包白米和些瓜菜之类,唤
个庄客送公子回去,又嘱付道:“若亲事就绪,可来回复我一声,省得我牵挂。”
鲁公子作揖转身,梁尚宾相送一步,又说道:“兄弟,你此去须是仔细,不知他
意儿好歹,真假何如。依我说,不如只往前门硬挺着身子进去,怕不是他亲女婿,
赶你出来?又且他家差老园公请你,有凭有据,须不是你自轻自贱。他有好意,
自然相请;若是翻转脸来,你拚得与他诉落一场,也教街坊上人晓得。倘到后园
旷野之地,被他暗算,你却没有个退步。”鲁公子又道:“哥哥说得是。”正是:
背后害他当面好,有心人对没心人。鲁公子回到家里,将衣服鞋袜装扮起来。只
有头巾分寸不对,不曾借得。把旧的脱将下来,用清水摆净,教婆子在邻舍家借
个熨斗,吹些火来熨得直直的;有些磨坏的去处,再把些饭儿粘得硬硬的,墨儿
涂得黑黑的。只是这顶巾,也弄了一个多时辰,左带右带,只怕不正。教婆子看
得件件停当了,方才移步径投顾佥事家来。门公认是生客,回道:“老爷东庄去
了。”鲁公子终是宦家的子弟,不慌不忙的说道:“可通报老夫人,说道鲁某在
此。”门公方知是鲁公子,却不晓得来情,便道:“老爷不在家,小人不敢乱传。”
鲁公子道:“老夫人有命,唤我到来,你去通报自知,须不连累你们。”门公传
话进去,禀说:“鲁公子在外要见,还是留他进来,还是辞他?”
孟夫人听说,吃了一惊,想:“他前日去得,如何又来?且请到正厅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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