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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此妇身死,另娶一人,方免得终身之耻。”心生一计,走进船舱,哄玉奴起来
看月华。玉奴已睡了,莫稽再三逼他起身。玉奴难逆丈夫之意,只得披衣,走至
马门口,舒头望月。被莫稽出其不意,牵出船头,推堕江中,悄悄唤起舟人,分
付:“快开船前去,重重有赏!不可迟慢。”舟子不知明白,慌忙撑篙荡浆,移
舟于十里之外。住泊停当,方才说:“适间奶奶因玩月堕水,捞救不及了。”却
将三两银子,赏与舟人为酒钱。舟人会意,谁敢开口?船中虽跟得有几个蠢婢子,
只道主母真个堕水,悲泣了一场,丢开了手。不在话下。有诗为证:
只为团头号不香,忍因得意弃糟糠。天缘结发终难解,赢得人呼薄幸郎。
你说事有凑巧!莫稽移船去后,刚刚有个淮西转运使许德厚,也是新上任的,
泊舟于采石北岸,正是莫稽先前推妻坠水处。许德厚和夫人推窗看月,开怀饮酒,
尚未曾睡。忽闻岸上啼哭,乃是妇人声音,其声哀怨,好生不忍。忙呼水手打看,
果然是个单身妇人,坐于江岸。便教唤上船来,审其来历。原来此妇正是无为军
司户之妻金玉奴。初坠水时,魂飞魄荡,已拚着必死。忽觉水中有物,托起两足,
随波而行,近于江岸。玉奴挣紥上岸,举目看时,江水茫茫,已不见了司户之船,
才悟道丈夫贵而忘贱,故意欲溺死故妻,别图良配。如今虽得了性命,无处依栖,
转思苦楚,以此痛哭。见许公盘问,不免从头至尾,细说一遍。说罢,哭之不已。
连许公夫妇都感伤堕泪,劝道:“汝休得悲啼,肯为我义女,再作道理。”玉奴
拜谢。许公分付夫人取干衣替他通身换了,安排他后舱独宿。教手下男女都称他
小姐,又分付舟人,不许泄漏其事。
不一日,到淮西上任。那无为军正是他所属地方,许公是莫司户的上司,未
免随班参谒。许公见了莫司户,心中想道:“可惜一表人才,干恁般薄幸之事。”
约过数月,许公对僚属说道:“下官有一女,颇有才貌,年已及笄,欲择一佳婿
赘之。诸君意中,有其人否?”众僚属都闻得莫司户青年丧偶,齐声荐他才品非
凡,堪作东床之选。许公道:“此子吾亦属意久矣,但少年登第,心高望厚,未
必肯赘吾家。”众僚属道:“彼出身寒门,得公收拔,如蒹葭倚玉树,保幸如之,
岂以入赘为嫌乎?”许公道:“诸君既酌量可行,可与莫司户言之。但云出自诸
君之意,以探其情,莫说下官,恐有妨碍。”众人领命,遂与莫稽说知此事,要
替他做媒。莫稽正要攀高,况且联姻上司,求之不得,便欣然应道:“此事全仗
玉成,当效衔结之报。”众人道:“当得,当得。”随即将言回复许公。许公道:
“虽承司户不弃,但下官夫妇,钟爱此女,娇养成性,所以不舍得出嫁。只怕司
户少年气概,不相饶让;或致小有嫌隙,有伤下官夫妇之心。须是预先讲过,凡
事容耐些,方敢赘入。”众人领命,又到司户处传话,司户无不依允。此时司户
不比做秀才时节,一般用金花彩币为纳聘之仪,选了吉期,皮松骨痒,整备做转
运使的女婿。
却说许公先教夫人与玉奴说:“老相公怜你寡居,欲重赘一少年进士,你不
可推阻。”玉奴答道:“奴家虽出寒门,颇知礼数。既与莫郎结发,从一而终。
虽然莫郎嫌贫弃贱,忍心害理,奴家各尽其道,岂肯改嫁,以伤妇节?”言毕,
泪如雨下。夫人察他志诚,乃实说道:“老相公所说少年进士,就是莫郎。老相
公恨其薄幸,务要你夫妻再合。只说有个亲生女儿,要招赘一婿,却教众僚属与
莫郎议亲,莫郎欣然听命,只今晚入赘吾家。等他进房之时,须是如此如此,与
你出这口呕气。”玉奴方才收泪,重匀粉面,再整新妆,打点结亲之事。到晚,
莫司户冠带齐整,帽插金花,身披红锦,跨着雕鞍骏马,两班鼓乐前导,众僚属
都来送亲。一路行来,谁不喝采!正是:鼓乐喧阗白马来,风流佳婿实奇哉!团
头喜换高门眷,采石江边未足哀。
是夜,转运司铺毡结彩,大吹大擂,等候新女婿上门。莫司户到门下马,许
公冠带出迎,众官僚都别去。莫司户直入私宅,新人用红帕覆首,两个养娘扶将
出来。掌礼人在槛外喝礼,双双拜了天地,又拜了丈人、丈母,然后交拜。礼毕,
送归洞房,做花烛筵席。莫司户此时心中,如登九霄云里,欢喜不可形容。仰着
脸,昂然而入。才跨进房门,忽然两边门侧里,走出七八个老妪、丫鬟,一个个
手执篱竹细棒,劈头劈脑打将下来,把纱帽都打脱了,肩背上棒如雨下,打得叫
喊不迭,正没想一头处。莫司户被打,慌做一堆蹭倒,只得叫声:“丈人,丈母,
救命!”只听房中娇声宛转,分付道:“休打杀薄情郎,且唤来相见。”众人方
才住手。七八个老妪、丫鬟,扯耳朵,拽胳膊,好似六贼戏弥陀一般,脚不点地,
拥到新人面前。司户口中还说道:“下官何罪?”开眼看时,画烛辉煌,照见上
边端端正正坐着个新人,不是别人,正是故妻金玉奴。莫稽此时魂不附体,乱嚷
道:“有鬼!有鬼!”众人都笑起来。
只见许公自外而入,叫道:“贤婿休疑,此乃吾采石江头所认之义女,非鬼
也。”莫稽心头方才住了跳,慌忙跪下,拱手道:“我莫稽知罪了,望大人包容
之。”许公道:“此事与下官无干,只吾女没说话就罢了。”玉奴唾其面,骂道:
“薄幸贼!你不记宋弘有言: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当初你空手赘
入吾门,亏得我家资财,读书延誉,以致成名,侥幸今日。奴家亦望夫荣妻贵,
何期你忘恩负本,就不念结发之情,恩将仇报,将奴推堕江心。幸然天天可怜,
得遇恩爹提救,收为义女。倘然葬江鱼之腹,你别娶新人,于心何忍?今日有何
颜面,再与你完聚?”说罢,放声而哭,千薄幸,万薄幸,骂不住口。莫稽满面
羞惭,闭口无言,只顾磕头求恕。
许公见骂得勾了,方才把莫稽扶起,劝玉奴道:“我儿息怒。如今贤婿悔罪,
料然不敢轻慢你了。你两个虽然旧日夫妻,在我家只算新婚花烛。凡事看我之面,
闲言闲语,一笔都勾罢。”又对莫稽说道:“贤婿,你自家不是,休怪别人。今
宵只索忍耐,我教你丈母来解劝。”说罢,出房去。少刻夫人来到,又调停了许
多说话,两个方才和睦。
次日,许公设宴,管待新女婿,将前日所下金花彩币,依旧送还,道:“一
女不受二聘。贤婿前番在金家已费过了,今番下官不敢重叠收受。”莫稽低头无
语。许公又道:“贤婿常恨令岳翁卑贱,以致夫妇失爱,几乎不终。今下官备员
如何?只怕爵位不高,尚未满贤婿之意。”莫稽涨得面皮红紫,只是离席谢罪。
有诗为证:
痴心指望缔高姻,谁料新人是旧人?打骂一场羞满面,问他何取岳翁新?
自此莫稽与玉奴夫妇和好,比前加倍。许公共夫人待玉奴如真女,待莫稽如
真婿;玉奴待许公夫妇,亦与真爹娘无异。连莫稽都感动了,迎接团头金老大在
任所,奉养送终。后来许公夫妇之死,金玉奴皆制重服,以报其恩。莫氏与许氏,
世世为通家兄弟,往来不绝。诗云:宋弘守义称高节,黄允休妻骂薄情。试看莫
生婚再合,姻缘前定枉劳争。
第二十八卷 李秀卿义结黄贞女
第二十八卷 李秀卿义结黄贞女
暇日攀今吊古,从来几个男儿,履危临难有神机,不被他人算计?
男子尽多慌错,妇人反有权奇。若还智量胜蛾眉,便带头巾何愧?
常言有智妇人,赛过男子。古来妇人赛男子的,也尽多。除着吕太后、武则
天,这一班大手段的歹人不论;再除却卫庄姜、曹令女,这一班大贤德、大贞烈
的好人也不论;再除却曹大家、班婕妤、苏若兰、沈满愿、李易安、朱淑真,这
一班大学问、大才华的文人也不论;再除却锦车夫人冯氏、浣花夫人任氏、锦
繖夫人洗氏和那军中娘子、绣旗女将,这一班大智谋、大勇略的奇人也不论。
如今单说那一种奇奇怪怪,蹊蹊跷跷,没阳道的假男子,带头巾的真女人,可钦
可爱,可笑可歌。正是:说处裙钗添喜色,话时男子减精神。
据唐人小说,有个木兰女子,是河南睢阳人氏。因父亲被有司点做边庭戍卒,
木兰可怜父亲多病,扮女为男,代替其役。头顶兜鍪,身披铁铠,手执戈矛,腰
悬弓矢,击柝提铃,餐风宿草,受了百般辛苦。如此十年,役满而归,依旧是个
童身。边廷上万千军士,没一人看得出她是女子。后人有诗赞云:缇萦救父古今
稀,代父从戎事更奇。全孝全忠又全节,男儿几个不亏移?
又有个女子,叫做祝英台,常州义兴人氏,自小通书好学。闻余杭文风最盛,
欲往游学。其哥嫂止之曰:“古者男女七岁不同席,不共食。你今一十六岁,却
出外游学,男女不分,岂不笑话!”英台道:“奴家自有良策。”乃裹巾束带,
扮作男子模样,走到哥嫂面前,哥嫂亦不能辨认。英台临行时,正是夏初天气,
榴花盛开,乃手摘一枝,插于花台之上,对天祷告道:“奴家祝英台出外游学,
若完名全节,此枝生根长叶,年年花发;若有不肖之事,玷辱门风,此枝枯萎。”
祷毕出门,自称祝九舍人。遇个朋友,是个苏州人氏,叫做梁山伯,与他同馆读
书,甚相爱重,结为兄弟。日则同食,夜则同卧,如此三年。英台衣不解带,山
伯屡次疑惑盘问,都被英台将言语支吾过了。读了三年书,学问成就,相别回家,
约梁山伯:“二个月内,可来见访。”英台归时,仍是初夏,那花台上所插榴枝,
花叶并茂,哥嫂方信了。同乡三十里外,有个安乐村,那村中有个马氏,大富之
家,闻得祝娘贤慧,寻媒与他哥哥议亲。哥哥一口许下,纳彩问名都过了,约定
来年二月娶亲。原来英台有心于山伯,要等他来访时,露其机括。谁知山伯有事,
稽迟在家。英台只恐哥嫂疑心,不敢推阻。山伯直到十月,方才动身,过了六个
月了。到得祝家庄,问祝九舍人时,庄客说道:“本庄只有祝九娘,并没有祝九
舍人。”山伯心疑,传了名刺进去。只见丫鬟出来,“请梁兄到中堂相见。”山
伯走进中堂,那祝英台红妆翠袖,别是一般妆束了。山伯大惊!方知假扮男子,
自愧愚鲁,不能辨识。寒温已罢,便谈及婚姻之事。英台将哥嫂做主,已许马氏
为辞。山伯自恨来迟,懊悔不迭。分别回去,遂成相思之病。奄奄不起,至岁底
身亡。嘱付父母:“可葬我于安乐村路口。”父母依言葬之。明年,英台出嫁马
家,行至安乐村路口,忽然狂风四起,天昏地暗,舆人都不能行。英台举眼观看,
但见梁山伯飘然而来,说道:“吾为思贤妹,一病而亡,今葬于此地。贤妹不忘
旧谊,可出轿一顾。”英台果然走出轿来。忽然一声响亮,地下裂开丈余,英台
从裂中跳下。众人扯其衣服,如蝉脱一般,其衣片片而飞。顷刻天清地明,那地
裂处,只如一线之细。歇轿处,正是梁山伯坟墓。乃知生为兄弟,死作夫妻。再
看那飞的衣服碎片,变成两般花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