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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泪不止。原来李英有一件出色的本事:第一手好针线,能于暗中缝纫,分际不
差。正是:织发夫人昔擅奇,神针娘子古来稀。谁人乞得天孙巧?十二楼中一李
姬。春娘道:“我司户正少一针线人,吾妹肯来与我作伴否?”李英道:“若得
阿姊为我方便,得脱此门路,是一段大阴德事。若司户左右要觅针线人,得我为
之,素知阿姊心性,强似寻生分人也。”春娘道:“虽然如此,但吾妹平日与我
同行同辈,今日岂能居我之下乎?”李英道:“我在风尘中,每自退姊一步,况
今日云泥迥隔,又有嫡庶之异;即使朝夕奉侍阿姊,比于侍婢,亦所甘心。况敢
与阿姊比肩耶?”春娘道:“妹既有此心,奴当与司户商之。”
当晚席散。春娘回衙,将李英之事对司户说了。司户笑道:“一之为甚,岂
可再乎!”春娘再三撺掇,司户只是不允,春娘闷闷不悦。一连几日,李英遣人
以问安奶奶为名,就催促那事。春娘对司户说道:“李家妹情性温雅,针线又是
第一,内助得如此人,诚所罕有。且官人能终身不纳姬侍则已,若纳他人,不如
纳李家妹,与我少小相处,两不见笑。官人何不向守公求之?万一不从,不过拚
一没趣而已,妾亦有词以回绝李氏。倘侥幸相从,岂非全美!”司户被孺人强逼
数次,不得已,先去与郑司理说知了,捉了他同去见太守,委曲道其缘故。太守
笑道:“君欲一箭射双雕乎?敬当奉命,以赎前此通判所责之罪。”当下太守再
下文牒,与李英脱籍,送归司户。司户将太守所赠十万钱,一半给与李妪,以为
赎身之费;一半给与杨妪,以酬其养育之劳。自此春娘与李英姊妹相称,极其和
睦。当初单飞英只身上任,今日一妻一妾,又都是才色双全,意外良缘,欢喜无
限。后人有诗云:官舍孤居思黯然,今朝彩线喜双牵。符郎不念当时旧,邢氏徒
怀再世缘。空手忽擎双块玉,污泥挺出并头莲。姻缘不论良和贱,婚牒书来五百
年。
单司户选吉起程,别了一府官僚,挈带妻妾,还归临安宅院。单飞英率春娘
拜见舅姑,彼此不觉伤感,痛哭了一场。哭罢,飞英又率李英拜见。单公问是何
人,飞英述其来历。单公大怒,说道:“吾至亲骨肉,流落失所,理当收拾,此
乃万不得已之事。又旁及外人,是何道理?”飞英皇恐谢罪,单公怒气不息,老
夫人从中劝解,遂引去李英于自己房中,要将改嫁。李英那里肯依允,只是苦苦
哀求。老夫人见其至诚,且留作伴。过了数日,看见李氏小心婉顺,又爱他一手
针线,遂劝单公收留与儿子为妾。
单飞英迁授令丞。上司官每闻飞英娶娼之事,皆以为有义气;互相传说,无
不加意钦敬,累荐至太常卿。春娘无子,李英生一子,春娘抱之,爱如己出。后
读书登第,遂为临安名族。至今青楼传为佳话。有诗为证:
山盟海誓忽更迁,谁向青楼认旧缘?仁义还收仁义报,宦途无梗子孙贤。
第十八卷 杨八老越国奇逢
第十八卷 杨八老越国奇逢
君不见平阳公主马前奴,一朝富贵嫁为夫。又不见咸阳东门种瓜者,昔日封
侯何在也?荣枯贵贱如转丸,风云变幻诚多端。达人知命总度外,傀儡场中一例
看。
这篇古风,是说人穷通有命:或先富后贫,先贱后贵,如云踪无定,瞬息改
观,不由人意想测度。且如宋朝吕蒙正秀才,未遇之时,家道艰难;三日不曾饱
餐,天津桥上赊得一瓜,在桥柱上磕之,失手落于桥下;那瓜顺水流去,不得到
口。后来状元及第,做到宰相地位,起造落瓜亭,以识穷时失意之事。你说做状
元、宰相的人,命运未至,一瓜也无福消受。假如落瓜之时,向人说道:“此人
后来荣贵。”被人做一万个鬼脸,啐干了一千担吐沫,也不为过。那个信他?所
以说:前程如黑漆,暗中摸不出。又如宋朝军卒杨仁杲,为丞相丁晋公治第。夏
天负土运石,汗流不止。怨叹道:“同是一般父母所生,那住房子的,何等安乐!
我们替他做工的,何等吃苦!正是:有福之人人伏侍,无福之人伏侍人。”这里
杨仁杲口出怨声,却被管工官听得了,一顿皮鞭,打得负痛吞声。不隔数年,丁
丞相得罪,贬做崖州司户。那杨仁杲从外戚起家,官至太尉,号为皇亲。朝廷就
将丁丞相府第,赐与杨仁杲居住。丁丞相起夫治第,分明是替杨仁杲做个工头。
正是:桑田变沧海,沧海变桑田。穷通无定准,变换总由天。
闲话休题。则今说一节故事,叫做“杨八老越国奇逢”。那故事,远不出汉、
唐,近不出二宋;乃出自胡元之世,陕西西安府地方。这西安府,乃《禹贡》雍
州之域。周曰王畿,秦曰关中,汉曰渭南,唐曰关内,宋曰永兴,元曰安西。
话说元朝至大年间,一人姓杨,名复,八月中秋节生日,小名八老,乃西安
府盩县人氏。妻李氏。生子才七岁,头角秀异,天资聪敏,取名世道。夫妻两口
儿爱惜,自不必说。一日,杨八老对李氏商议道:“我年近三旬,读书不就,家
事日渐消乏。祖上原在闽、广为商,我欲凑些赀本,买办货物,往漳州商贩,图
几分利息,以为赡家之资。不知娘子意下如何?”李氏道:“妾闻治家以勤俭为
本,守株待兔,岂是良图?乘此壮年,正堪跋踄;速整行李,不必迟疑也。”八
老道:“虽然如此,只是子幼妻娇,放心不下。”李氏道:“孩儿幸喜长成,妾
自能教训,但愿你早去早回。”当日商量已定。择个吉日出行,与妻子分别,带
个小厮,叫做随童;出门搭了船只,往东南一路进发。昔人有古风一篇,单道为
商的苦处:人生最苦为行商,抛妻弃子离家乡。餐风宿水多劳役,披星戴月时奔
忙。水路风波殊未稳,陆程鸡犬惊安寝。平生豪气顿消磨,歌不发声酒不饮。少
赀利薄多资累,匹夫怀璧将为罪。偶然小恙卧床帏,乡关万里书谁寄?一年三载
不回程,梦魂颠倒妻孥惊。灯花忽报行人至,阖门相庆如更生。男儿远游虽得意,
不如骨肉长相聚。请看江上信天翁,拙守何曾阙生计?
话说杨八老行至漳浦,下在檗妈妈家,专待收买番禺货物。原来檗妈妈无子,
只有一女,年二十三岁。曾赘个女婿,相帮过活,那女婿也死了。已经周年之外,
女儿守寡在家。檗妈妈看见杨八老本钱丰厚,且是志诚老实,待人一团和气,十
分欢喜。意欲将寡女招赘,以靠终身。八老初时不肯,被檗妈妈再三劝道:“杨
官人,你千乡万里,出外为客,若没有切己的亲戚,那个知疼着热?如今我女儿
年纪又小,正好相配。官人做个‘两头大’:你归家去,有娘子在家;在漳州来
时,有我女儿。两边来往,都不寂寞;做生意,也是方便顺溜的。老身又不费你
大钱大钞,只是单生一女,要他嫁个好人,日后生男育女,连老身门户都有依靠。
就是你家中娘子知道时,料也不嗔怪。多少做客的,娼楼妓馆,使钱撒漫。这还
是本分之事。官人须从长计较,休得推阻。”八老见他说得近理,只得允了。择
日成亲,入赘于檗家。夫妻和顺,自此无话。不上二月,檗氏怀孕。期年之后,
生下一个孩儿,合家欢喜。三朝满月,亲戚庆贺,不在话下。
却说杨八老思想故乡妻娇子幼。初意成亲后,一年半载,便要回乡看觑。因
是怀了身孕,放心不下;以后生下孩儿,檗氏又不放他动身。光阴似箭,不觉住
了三年。孩儿也两周岁了,取名世德。虽然与世道排行,却冒了檗氏的姓,叫做
檗世德。杨八老一日对檗氏说:“暂回关中,看看妻子便来。”檗氏苦留不住,
只得听从。
八老收拾货物,打点起身。也有放下人头帐目,与随童分头并日催讨。八老
为讨欠帐,行至州前,只见挂下榜文,上写道:“近奉上司明文:倭寇生发,沿
海抢劫。各州、县地方,须用心巡警,以防冲犯。一应出入,俱要盘诘。城门晚
开早闭。”等语。八老读罢,吃了一惊!想道:“我方欲动身,不想有此寇警。
倘或倭寇早晚来时,闭了城门,知道何日平静?不如趁早走路为上。”也不去讨
帐,径回身转来。只说拖欠帐目,急切难取,待再来催讨未迟。闻得路上贼寇生
发,货物且不带去;只收拾些细软行装,来日便要起程。檗氏不忍割舍,抱着三
岁的孩儿,对丈夫说道:“我母亲只为终身无靠,将奴家嫁你。幸喜有这点骨血。
你不看奴家面上,须牵挂着小孩子。千万早去早回,勿使我母子悬望。”言讫,
不觉双眼流泪。杨八老也命好道:“娘子不须挂怀,三载夫妻,恩情不浅,此去
也是万不得已。一年半载,便得相逢也。”当晚檗妈妈治杯送行。
次日清晨,杨八老起身梳洗,别了岳母和浑家,带了随童上路。未及两日,
在路吃了一惊。但见:舟车挤压,男女奔忙。人人胆丧,尽愁海寇恁猖狂;个个
心惊,只恨官兵无备御。扶幼携老,难禁两脚奔波;弃子抛妻,单为一身逃命。
不辨贫穷富贵,急难中总则一般;那管城市山林,藏身处只求片地。正是:宁为
太平犬,莫作乱离人。杨八老看见乡村百姓,纷纷攘攘,都来城中逃难。传说倭
寇一路放火杀人,官军不能禁御。声息至近,唬得八老魂不附体,进退两难。思
量无计,只得随众奔走,“且到汀州城里,再作区处。”
又走了两个时辰,约离城三里之地,忽听得喊声震地。后面百姓们都号哭起
来,却是倭寇杀来了。众人先唬得脚软,奔路不动。杨八老望见傍边一座林子,
向刺斜里便走,也有许多人随他去林丛中躲避。谁知倭寇有智,惯是四散埋伏。
林子内先是一个倭子跳将出来,众人欺他单身,正待一齐奋勇敌他。只见那倭子
把海叵罗吹了一声,吹得呜呜的响。四围许多倭贼,一个个舞着长刀,跳跃而来,
正不知那里来的。有几个粗莽汉子,平昔间有些手脚的,拚着性命,将手中器械,
上前迎敌。犹如火中投雪,风里扬尘,被倭贼一刀一个,分明砍瓜切菜一般。唬
得众人一齐下跪,口中只叫饶命。
原来倭寇逢着中国之人,也不尽数杀戮。掳得妇女,恣意奸淫;弄得不耐烦
了,活活的放他去。也有有情的倭子,一般私有所赠。只是这妇女虽得了性命,
一世被人笑话了。其男子但是老弱,便加杀害;若是强壮的,就把来剃了头发,
抹上油漆,假充倭子。每遇厮杀,便推他去当头阵。官军只要杀得一颗首级,便
好领赏。平昔百姓中秃发瘌痢,尚然被他割头请功;况且见在战阵上拿住,那管
真假,定然不饶的。这些剃头的假倭子,自知左右是死,索性靠着倭势,还有捱
过几日之理,所以一般行凶出力。那些真倭子,只等假倭挡过头阵,自己都尾其
后而出。所以官军屡堕其计,不能取胜。昔人有诗,单道着倭寇行兵之法,诗云:
“倭阵不喧哗,纷纷正带斜。螺声飞蛱蝶,鱼贯走长蛇。扇散全无影,刀来一片
花。更兼真伪混,驾祸扰中华。”杨八老和一群百姓们,都被倭奴擒了。好似瓮
中之鳖,釜中之鱼,没处躲闪,只得随顺以图苟活。随童已不见了,正不知他生
死如何。到此地位,自身管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