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町井坐在最后一节车厢中。
应该说,那儿只有町井一个人。
从头到脚都沾满了红色油漆,并戴着牛面具的女孩。
那女孩随着电车震动,微微地晃动上半身,并和牛一样哞哞哞哞地发出低吟声;面具与下巴间不断垂落黏答答的唾液,沾湿了地板。
「……町井。」
没有反应。
我抓住町井的双盾,用力摇晃;但她仍未发现我,持续哞哞哞哞地叫着,流着唾液,似乎处于极度的亢奋状态或紧张状态。町井的全身如铁一般坚硬;危险,町井很危险。
我剥下午面具。
町井翻着白眼,正哭泣着。
她的口中塞满了面纸。
大量的面纸几乎将上下唇挤开,鼓起的脸颊彷彿能用针刺破。因为嘴巴阖不上,唾液不断地溢出;而她似乎为此痛苦,时时抖动咽喉,发出潮湿的声音。
町井似乎没注意到我,依旧朝着前方低吟。那是种讨厌的声响,悲伤的声响;鼓膜奇妙地震动,令我不快。
「町井……」我挤出词语。「妳干嘛这么做?」
没有反应。
「妳是不是害怕?」
没有反应。
「妳害怕自己做得到的事?」
没有反应。
「不要紧,不要紧的……这件事好像也和我有关,我们一起去做,我和町井两个人合力进行吧!」
町井将脸庞转向我。
白眼流出的泪水仍未停止。
「妳不孤单,町井,妳不孤单。我也会帮忙的,两个人合力,我和町井一起拯救大家。所以,别怕了。」
我替她挖出面纸,其中几张被唾液沾湿而黏结成块,发出沉重的声响掉了下来。町井为了吸收氧气而剧烈地呼吸,因此咳嗽不止,,但不久后她便安定下来,犹如欲阻绝情感一般,重新戴上牛面具。
「我是牛男。」
接着,她如此宣言。
那声音嘶哑得不像出自小女孩之口。
「町井就是町井,不是牛男。」
「我是牛男。」
「不是!妳是町井,町井由纪子。妳不必把町井由纪子和牛男溷为一谈,不必把责任全扛起来。」
我再度摇晃町井的肩膀。
「……可是,她的声音质感略微复原。「去做的是我,决定要做的也是我。」
「制造原因的是他们啊!根本不必放在心上,妳人太好了。」
「我才不好!」
「不好的是他们。对……全都是他们不好,我们只是修正而已,这并不是坏事,不需要感到罪恶。」
既然不帮助我们,我们只好自己设法解决。
既然不拯救我们,我们只好自己扭转乾坤。
既然不保护我们,我们只好自己彻底防卫。
这哪里有罪?
我们没错,不是吗?
「我想拯救大家,不想看到任何人无意义地死去、没理由地被欺负。明明没有错、明明什么都没做的人却吃尽苫头,我看了觉得好痛苦。欸……这是正常的吧?一般人都会这么想吧?会觉得可怜,觉得该想办法,觉得该帮忙吧?一般人都会……生气吧?」
「思。」
我用力地点头。
我们生气。
小孩气愤、气结、气冲冲。
「所以我想拯救大家,而我做得到。」
「我懂。所以把那些只求独善其身、不顾我们死活的人全都毁灭、破坏、杀光吧!」
「我只是想拯救大家,真的只是如此而已。」牛面具的内侧传来了温柔的哭泣声。「相信我,只是如此而已!」
「我懂,不说我也懂。我们的想法没有错,我们的行动是正确的,我们的愤怒是理所当然的。」
我抚摸町井的头。
「破坏吧!」
朋友的声音支配脑袋。
牛玩偶似乎微微地动了。
这是复仇?我一面为熟悉的头疼所苦,一面问道。朋友回答:不是复仇,是被害人的小小主张。只为了主张而制造地狱?不,不是地狱,是制造新天地。朋友喜悦地如此回答后,便低声笑了起来。制造新天地,制造连微小幸福都要破坏的笨蛋及祸害们也陶醉不已的新天地。朋友犹如柔声歌唱般地说道。
电车停住了。
我们走出车站,踏上神户的中心。
这儿人山人海,与我们居住的卫星城市不同;全家出游的人们与情侣的视线追着我们,那眼神就像看见了思心的东西一般。别看了,别用那种眼神看我们!我怒目相视,他们便快步离去,彷彿不想与我们扯上关系。我伸㈩没被折断的手握住町井的手,町井也紧紧回握。我们走着,持续走着。
我们的眼前出现了城市,闪耀的城市。
灯火通明的港塔。
美丽的流线型旅馆。
缓缓转动的摩天轮。
散发着柔和光芒的博物馆。
闪亮耀眼的桥樑。
无边无际的平静海面。
静静行驶于海上的巨大船隻。
我们目眩神迷地望着初次见到的神户夜景。好美,真的好美,美得教人哑然失声,教人热泪盈眶。我知道自己的脸庞正因微笑而松弛。
一想到能将这美丽的城市化为新天地,便不由自主地浮现笑容。
「破坏吧!」
朋友似乎也衷心喜悦。
动手吧!放手去做吧!把这个鸵鸟心态的城市、欺压我们的人、美丽得教人思心的一切都破坏,让他们知道我们的悲伤,让他们见识我们的愤怒,公开无辜且无力的我们的主
张。
「啊!啊!心浮气躁。」我喃喃呓语。「美得让我心浮气躁。把我们赶到角落,装饰多出来的空间,欣赏陶醉,真是不可原谅。我们也想见识各种美丽的事物,也想快乐和平地幸福生活啊……我无法原谅他们,好想破坏。拜託妳,町井,狠狠地预言吧!这些人似乎喜欢闪闪发亮的东西,就来场火海吧!会很美的,肯定比现在美。啊……好美,真的好美。」
「我只是想拯救大家。」町井脸上的牛面具诡异地浮现于光线中。「只是如此而已。」
「我想得救,想平凡地生活。思,只是如此而已。」
我们互相握住对方的手。
「破坏吧!」
接下来将发生不祥之事。
绝对会发生。
但愿这个美丽的城市能被地狱的业火烧尽,全数化为新天地;一切皆能平等,人人皆能幸福,全部重头来过,所有人融洽地、同样地重头来过。
我只是想拯救大家。
只是想得救。
这是任性吗?
町井放开我的手,摘下了牛面具;接着,她反覆地深呼吸,并缓缓张开口。
感谢妳的诞生!
起先,我完全不明白为何会如此寒冷;待我判断自己似乎被埋在雪中,才恍然大悟。
洁白、坚硬、冰冷,美丽且不可思议——这北国人最为熟悉的被称为雪的物体,将我团团包围;那包围网太过完美,我甚至分不清自己是仰是卧,莫说手臂,连手指都无法动上毫釐。发现此事的我,脑中瞬间浮现了前几天电视上播放的纪录片——不知从阿尔卑斯山还是其他地方挖出的冰冻木乃伊。坚固的结晶紧密结合而成的冰壁是雪,而在其中极度安静地守着数千年沉默的木乃伊便是我。看来情况相当不妙。
在因光线射不进来而一片幽暗……或该说根本化为黑暗的视野之中,我被初次嚐到的恐惧滋味击垮,全身开始剧烈颤抖。现在情况如何、接着又将怎么发展等细部想像虽然尚未完成,身体却已不住颤抖。发生这种反应的自己,也教我害怕。
话说回来,为何我会被封闭于雪中?
今天应该是寻常的一天,即便从我六年的人生历史来看,亦属于相当寻常的一天—冬季、白天、雪花、星期日、公园……平凡且随处可见的要素集合而成的一天。我从未想过在这样寻常的日子里会发生异常事态,这对于我这个栖息于地球仅短短六年的新人而言是意料外之事,是我幼稚、狭小、未经验事项过多的脑浆所无法思及的局面;然而,它却发生了,这点无法改变。因此,我必须思考,必须回顾。
呃……早上我照常起床,吃饭,看电视,和姊姊打电玩,替爸爸按摩腰部,吃午饭,接着到公园玩耍。待妈妈替我穿上雪衣(白色最新型,完全防备且完全防寒的自豪品)、戴上因毛球太丑而不得我缘的毛线帽(对我们这种年纪的孩子来说,毛球只是丢脸的附属物)后,我便带着玩具卡车与姊姊赠送的洋娃娃,往户外飞奔而去,目的地是积雪高过膝盖的公园。
雪!
那白色的结晶带给我们这些孩子无比的欢乐。搓成球、捏成块、结冻、滑行、融化、挖洞……同时可体验数种玩法的梦幻物体,一到冬天便以排山倒海之势降落并堆积于我们生活的小镇中,将镇上染得雪白,并让景色骤然改变。大人们似乎对每年例行报到的雪感到厌烦,但我们不同:我们不敢相信这么好玩的东西竟然是自然界的产物。有一阵子,我甚至真心怀疑:莫非是人类智慧所不及的伟大存在为了取悦我们这些孩子,使用大得离谱的装置让雪花从天而降?总之,我就是这么喜欢雪。
然而,镇上的大部分积雪都在大人的力量之下被排除;他们以人力或机械将雪剷到路边,意志坚定地与雪搏斗并将其打倒。不过,我们立刻找出了不受除雪之害的场所,便是公园。
公园被排除在除雪计画之外,因为大人对公园没兴趣。因此,冬季的公园便成了爱雪孩童的绝佳游乐场。当准备妥当的我来到公园时,已有许多小孩聚集;我反覆确认其中没有熟人的身影后,便移动到较为冷清的场所——非运动器材密集的地带,而是走到广场边,躲在人跡未至的新雪中開始玩耍。我喜歡和朋友一起玩,但今天不方便碰上任何人。
因為我的右手拿著姊姊給我的洋娃娃。
洋娃娃,主要為女孩子使用,身體細如樹枝、眼睛閃閃發亮的物體。倘若被朋友看見我拿著這種枺魍妗疫是猶如人體縮小版的精巧娃娃——肯定會被恥笑一番,會被說成娘娘腔,會被排擠,會被當成變態。我可不能落到這種下場。
洋娃娃。
朋友們聽了總是紅著臉慌忙否定;我也不是不瞭解他們的心情,不過,從小便被教導要忠於自己的我,不願條件反射性地排斥洋娃娃。我對洋娃娃很有興趣,而我並未無視這種情感,反倒老實地向姊姊坦白:姊姊聽了,既洠Ц‖F狐疑的表情,也洠Ф嘧鲆x的想像或出言嘲笑,而是從她的大量收藏品中選了一個讓給我(我的姊姊是這世上最「會做人」的人)。我接過娃娃後,便快步回到自己的房間,立刻開始觀察。
柔亮的金髮、細長的手腳、小巧的鞋子、閃耀的雙眸……身穿以紅色為基眨谋┞斗b、全長約二十幾公分的洋娃娃,賦予我內心不可理解的刺激。我的心臟可不只是噗通噗通跳,而是咚、噗通、咚、噗通,不規律且劇烈地高叫著;不知何故,連耳根都開始發熱,口中也像剛吃完點心般地乾澀。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我驚訝於自身出現的變化,但眼睛仍離不開娃娃,百看不厭地注視著她。胸口好痛,身體好熱,還有一股莫名的不快感及罪惡感。我完全洠Я系侥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