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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半路,姥爹这才觉察到自己差点暴露罗步斋的真实身份。罗步斋本是姥爹给他另取的名字,外人并不知道罗步斋原来的身份。倘若让泽盛一起听罗步斋讲述他在藏地的见闻经历,泽盛难免不会怀疑罗步斋的身份和背景。
倘若泽盛对罗步斋的身份和背景起了疑心,说不定就会用刚才捕捉梦境碎片的方法来捕捉罗步斋的梦。一旦泽盛从他的梦境里发现了他已经死去的真相,那就是姥爹让他陷入险境了。
姥爹暗自忖度,泽盛或许会说给罗步斋听,罗步斋听后必定惊恐之下魂消魄丧;也或许不会直接说给罗步斋听,而以此要挟我。这两种情况都有百弊而无一利。
另外,如果自己对谢小米的转世表现得过于急切,泽盛说不定也会因此故意为难,借此要挟。毕竟泽盛的来头太大,不得不提防。假若泽盛是饿得将死的人,没有任何背景,得了自己的解救才活下来,他是因为感恩戴德才做这些,那也合情合理。
种种考虑之下,姥爹停住了脚步,说道:“今晚太晚了,不能因此谢小米的事情打扰罗步斋的睡觉。他帮我管账房的事情,事多且杂,非常辛苦。再者,账房的事情也是大事,出了差错非常麻烦。我们还是先回去休息吧,转世之事来日方长,不用急在一时。”
泽盛心有不甘,仍想立即去敲开罗步斋的门,但听姥爹这么说,只好忍耐道:“马秀才说的是。”
泽盛还不太熟悉马家老宅的格局,所以姥爹先送泽盛回屋。
姥爹从泽盛的屋里出来,外面的萤火已经全部消失。
没有泽盛的辅助,姥爹无法看到梦境碎片。
世界,还是原来的世界。虽然看起来不一样,但是它跟恰才看到的世界并没有区别。生的照样生,死的照样死,消散的照样消散。过去,现在,未来,依然都是飘忽不定。世界在燃烧变化,人们在记起又遗忘。似乎一切都是过眼云烟,可人人都又有想留住想让它永恒的东西。
姥爹先回了自己的房间,然后注意到泽盛没有跟来,便偷偷溜出,直奔罗步斋的睡房而去。
竹溜子本在姥爹房间的房梁上睡觉,见姥爹来了又走,急忙从房梁上溜了下来,跟在姥爹后面奔跑。
姥爹去大云山数日未回,竹溜子的烟瘾犯了却没有姥爹的烟可吸,早已难以忍耐。姥爹今日回来后却忙着给人掐算预测,也没有吸烟。竹溜子只好继续忍耐。它以为晚上姥爹会在屋里悠然点起烟来吞云吐雾的,结果姥爹又早早去找从大云山带来的人了,还是没有抽烟。竹溜子失望之极,只好继续忍耐,希望姥爹回屋睡觉之前抽烟解乏。可是才盼到姥爹回来,他却立即又走。竹溜子如何不急?
姥爹早已看出竹溜子烟瘾已犯,他给人看相的时候,竹溜子就躲在头顶的房梁上东瞄西瞄,馋相毕露。如果它修炼得跟李家坳的拜月野猫一样能说人话了,指不定会当着众人的面对姥爹喊一声“你到底什么时候抽烟?到底给个准信啊!”这样的话来。那样的话,肯定会吓得众人逃散。
姥爹心有不忍,停下来,看了看竹溜子。
竹溜子两颗细小但漆黑的眼珠子也盯着姥爹。
姥爹回到屋里,拿了烟杆烟袋,然后再向罗步斋的房间奔去。
竹溜子兴奋不已,一溜烟从姥爹后面蹿到姥爹前面去了。在姥爹还没来得及敲门之前,竹溜子就撞了罗步斋的门好几下,发出咚咚咚的类似敲门的声音。
“你也太着急啦!你应该学会忍耐。”姥爹对着急不可耐的竹溜子说道。
说完这句话,姥爹想起刚才自己差点就带着泽盛来找罗步斋的情景,不禁哑然失笑。自己身为人,尚且这样,何况小小的竹溜子?
罗步斋听到敲门声,立即起来开门。
开门见是姥爹,又见他拿着一杆烟枪一个烟袋,他迷惑道:“这么晚来找我,就是为了到我这里抽烟吗?”
姥爹指了指从罗步斋脚下穿过的竹溜子,说道:“抽烟是为它。我来找你是另有重要的事情想问。”
“那个瓜尔佳氏的人怎样?”罗步斋一边关门一边问道。
姥爹没回答他,先在椅子上坐下,然后将烟点起,吸了一口,缓缓吐出。
竹溜子早已麻利地顺着墙角爬到了屋顶,又爬上了房梁,只等腾空而上的烟雾了。烟雾一到,它便忙将脑袋伸进烟雾中吸气。
“他确实有些神通。”姥爹说道,“不过今晚我来找你不是为了说他,再说你比我还不了解他,问你也是白问。”
“你是要问谢小米转世的事情?”罗步斋越来越了解姥爹的心思。
姥爹点头道:“是的。刚才泽盛的话点拨了我。我记得藏地的活佛都有转世这一说,有的活佛转世之前会留下一些预言或者其他有暗示的东西,以便他的追随者找到他的转世。你是那个地方的人,应该知道其中细节吧?”
罗步斋道:“你的意思是,谢小米也可能留下类似的信息?”
“不能确定,但值得一试。”姥爹道。
罗步斋坐了下来,说道:“以前在萝卜寨的时候,确实了解过这样的转世方式。大多数前世活佛圆寂前总会提前作出转世的遗嘱,或口头传授或文字记述,提示出自己理想的转世方位,有的甚至会指出具体的地点、来世的生身父母名字。前世活佛的这种神秘的带有预见性的遗嘱叫做预言。第一位先预言再转世的人名叫噶玛拔希。他把自己的下一世教法继承人出生地确定在拉朵方向,提供了转世灵魂托生的方位线索。”
“噶玛拔希?”姥爹沉思道。姥爹记得这个名字。
☆、第七十四章 小米的转世9
这个古怪的名字对姥爹来说并不陌生。这人曾与建立元朝的忽必烈有过交集,曾被忽必烈抓起来又放走,所以史书上出现过他的名字。姥爹以前读宋史元史的时候了解过这个人。此人出生于宋朝嘉泰四年,也就是一二零四年,也是藏历第三绕迥之木鼠年。
史书上称,噶玛拔希六岁识字,九岁至十岁时,便阅遍佛教经论,并能领悟其意。后来他在去卫地学法途中遇见贝都松钦巴再传弟子仁波且崩扎巴。仁波且崩扎巴认为他是都松钦巴的转世,并为其灌顶授一切教诫。此后噶玛拔希又相继受沙弥戒和比丘戒,成了一名正式出家僧人。出家后,他先入噶玛丹萨寺,后来到拉萨附近的相卜寺,逐渐有了名望,成为噶玛噶举派著名上师。
但是姥爹不知道他还有预言转世的经历。
罗步斋继续说道:“预言有多种内容和方式。有的是梦示,活佛说他在梦中见到一处风光美妙的地方,不久他圆寂了,后人就要根据梦示之地去寻访;有的是口传,活佛说他向往什么地方,或什么地方曾遗留他的足迹,后人也必须遵照这个旨意去办理;有的则是书写为文字。例如,六世达赖仓央嘉措生前写过这样一首诗,‘洁白的仙鹤,请借给我双翼,不会飞向远方,只到理塘即回。’于是后人就按此预言,到理塘找到了他的转世灵童。”
姥爹听完兀自说道:“她虽然不是活佛,没有那么高的佛性,但是她经历了千年的修炼,可以说比你说的那个噶玛拔希的出生还要早,还有,她经历过蕴含佛理的诗句熏陶,应该在去世前也想过要留下一些信息的。”
姥爹深吸一口烟,缓缓吐出,在烟熏雾缭里对着罗步斋问道:“你说呢?”
罗步斋想了想,摇头道:“我不知道。”
“你认为谢小米有可能没想到留下暗示?”
罗步斋又摇头,说道:“她是不是想过留下暗示,我不知道。但是自从噶玛拔希预言转世之后,名利熏心的人们也开始利用这种转世的不确定性来混淆视听。有些明明不是转世的孩子也被一些势力操控,让他们拼命读经书,并教他们编造谎言,说曾经梦到自己就是某某上师,在哪里做过什么事,让别人以为这些孩子就是某某上师的转世。噶玛拔希死后留下的舍利都是肉身舍利,舍利上有明显的血管。我相信他的转世不假。但是后来许许多多的预言转世已经有了许多造假的,让人怀疑。”
“你的意思是预言转世这件事本身就不太靠谱了,所以谢小米不会以这种方式给我们暗示。是吗?”
罗步斋点点头。
“如果她凭着千年修为的灵通知道了自己将在哪里转世,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你,而要留一个似真似假的预言作为暗示呢?”罗步斋反问道。
姥爹将问题再次反问回去:“活佛们知道自己的转世在哪里,为什么也不直接告诉信众和追随者,而要留下暗示呢?”
罗步斋无言以答。
姥爹看着眼前的烟雾,说道:“或许他们的转世就像这些烟雾一样,虽然有一个方向和形状,但是你不能确切地知道它待会儿到底会飘向哪里。”
罗步斋看了看房梁上的竹溜子,说道:“当然是往上飘,飘到竹溜子所在的位置。”
“如果这时从门缝里吹进来一阵风呢?”
罗步斋道:“那当然会被吹歪吹散。”
姥爹点头道:“所谓天机不可泄露。如果活佛们直接说出自己转世的地方,那就是泄露天机。天机泄露之后,天机很可能会被改变。改变天机的力量来自于活佛们的话。改变烟雾去向的力量来自于透过门缝的风。天机就是烟雾,活佛们的话就是透过门缝吹进来的风。所以,活佛们只能用这些暗含玄机的话来引导信众和追随者,这样既可以让别人通过努力找到他的转世,又可以避免直接泄露天机。”
罗步斋感叹道:“我以前没有想过你这么远。现在听来,确实很有道理。”
姥爹拍了一下桌子,说道:“你明天陪我去迷失桥一趟。我们一起去问问谢家老爷,看看谢小米临死前有没有说过什么话或者留过什么东西。如果有的话,那些话或者特意留下的东西可以作为我们寻找她的转世的依据。”
“好的。”
当外公给我说起姥爹谈论天机不可泄露就如烟雾不能经受门缝里透过的风一样的时候,我对外公的记忆表示怀疑。因为姥爹为了我和妈妈泄露过不少天机。他没有用暗示的语言,而是直接以告诫的形式说给妈妈听的。
事情是这样的。我们那边有些厉害的算命先生可以根据一个人的八字算出那个人的一生,事无巨细,某年某月会有什么大喜之事,某年某月要注意劫难发生。然后算命先生将那个人的一生写在一本书上,我们那里把这种算命方式叫做“判流年”,意思是相当于地狱的判官定下你的整个人生流年的书。
这种书不是像现在的算命先生粗劣的估测,随口胡诌说你以后会遇到血光之灾,然后骗钱,美名其曰花钱消灾。
如果到了发生好事的时候,书的主人自然不用担心,如果快到发生坏事的时候,就可以提前防备,躲避劫难,逢凶化吉。
我妈还没有出嫁之前,姥爹就跟她说她一生之中有三个时间点应该注意,要闭门不出,说她有痛血份,出门则会出事,遭受痛苦。但是姥爹不把这个流年写出来,那时候流年已经开始假了,不准了。姥爹不写,是觉得流年不应该以书面的形式写出来,这是泄露天机,泄露天机不但会给算命先生带来伤害,对被算命的人也不好,所以是能免则免。
那时候算命先生都是瞎子。姥爹说:“让瞎子来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