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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俊嘉他们已经习惯了小米吃斋念佛,所以听到她再次提起的时候没有一点惊讶。他们的心态也发生了转变,没有以前那么抗拒反对。
冯俊嘉放下筷子,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去?”
“这就去。”小米看着空无一物的碗,说道。
“上次你是半夜出发的,怕那里的住持不收你,这次是不是更应该表现得虔诚一些?”冯俊嘉建议道。
颜玉兰不说话。她知道丈夫已经同意女儿出家了才会说出这样的话。她心中还有不乐意,可是知道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儿。
她的弟弟站起来,闷声道:“姐姐,那我去帮你收拾一下东西。”
小米摆摆手,说道:“不用了。我这就动身,不用算好时辰,也不用带什么东西。此时想好了,此时就去。”说完,她放下了碗筷,拍了拍衣服,然后站了起来,一脸的平静,仿佛她要去的是一个熟识的朋友家,去去就来,所以没有必要弄得那么隆重。她朝她的每个家人笑了笑,然后跨门而去。
冯俊嘉和颜玉兰还有小米的弟弟愣愣地看着小米远去。等到小米的身影消失不见之后,颜玉兰留下泪来。冯俊嘉轻声安慰道:“别哭,这或许才是她最好的归处。”
小米的弟弟也安慰道:“说不定香严山的住持还是不收姐姐,姐姐还会回来的。”
可是小米再没有回来过。
她在傍晚时分走到了香严山。香严山的尼姑们正在吃晚饭。小米坐了进去。住持看到小米来了,便叫尼姑给小米打了一份饭。小米接过饭碗就开始吃。
从那之后,小米便一直住在香严山了。
如此过了两年,住持终于给小米剃度。
冯俊嘉他们有时间会去香严山看看小米,小米并不拒绝,粗菜淡饭招待他们。
如此过了八年,住持身体日渐不支。
一晚,住持将小米唤至床边,问道:“十年之前,你是怎样突然开悟的?你第二次来跟第一次完全不一样。第一次来,你虽然说世无眷恋,其实还有眷恋执念。你虽然说五大皆空,其实是斩不断情缘。你要表现诚心,故意清早来到这里,跪在门前,其实诚心何须刻意表现?你第二次来是随心而至,无须刻意,我才确认你是开悟了,才收下你。我虽然知道你转变了,但是为何转变,我却不知道。”
小米答道:“以前我是将他当做人,如今我是将他当做佛。心境自然就不一样了。”
住持欣然一笑,在枕头上颔首道:“我的衣钵有人可接了。”
小米大吃一惊,连忙跪在床边,说道:“我修为不够,您万万不可这么说,这是要折煞我。这里还有许多资历高于我的人,您另择贤才吧。”
住持抚摸小米的头,慈祥地说道:“修行哪里是时间长短来判断高低的?一念成魔,一念成佛。人的境界高低是顷刻之间的事。你的一念之转变,足够常人一生去参悟,就连我这么多年都未能想通,足可见你的修为!你不要担心,其他的人我会逐个去说的。”
“万万不可。”小米连忙磕头。
住持伸出手,说道:“快起来。”
小米以头触地,俯身不起。
住持叹了一口气,说道:“唉,死到临头,我也可将我的往事说给你听了。你听完就知道我为何要将衣钵传于你了。”
小米一愣,抬起头来。
住持目光幽幽,如风中烛光,随时会熄灭。她说道:“我来这尼姑庵,起初也是跟你一样。我年轻时在省城长沙读师范学堂,在毕业的前一年遇上一个药商的儿子,我以为遇到了我此生想要寻找的人,于是放弃学业,跟他结了婚。后来,我跟着他去各地收药贩药。大概是一年之后,我有一回跟着去了南京,在一次盛大的酒会上遇到一位军官。我看到那位军官的第一眼就情不自禁地哭了。当时我身边很多人在跳舞喝酒,灯红酒绿,喧闹不堪,可我的心里安安静静地开出了一朵花。我的阿赖耶识在那一刻苏醒。我记起上辈子我最心爱的人就是他。虽然他的容貌有所改变,但我能确定他才是我真正想要寻找的人。”
小米坐了起来,眼神涣散。
“我走了上去,问他是否记得我。他看了我许久,摇头说不记得。但是我没有就此放弃,我找了借口在南京留下来,一直围绕在他身边,偷偷与他幽会。我希望我们在缠绵恩爱的时候能让他记起些许前世的情景,可是他一直没有记起。我的丈夫没有发觉,接下来他去了别的地方做药材生意,把我一个人留在南京。于是我更加大胆,将他接到家里来。我跟他说,我要跟他而去。他说我丈夫的父亲跟军中关系不一般,军队的军费和医药需要我丈夫的父亲援助,如果事情泄露,他会被他的长官处罚甚至暗杀。”
“你们可以逃走啊。”小米说道。
住持摇摇头,说道:“我可以放弃一切,但是他不能。他还贪恋官位和权力。他没有想起前世的事情,对于他来说,我就是一个陌生而多情的女人罢了,不值得他放弃一切。所谓前世情缘,对记起来的人来说就是心中的根,或是命里的痛,对已经忘却的人来说就是一个梦,一个睁眼醒来即已忘却的梦。梦确实在昨夜梦过,但是你已忘却,那个梦到底还存在不存在呢?”住持在枕头上侧过头来,像是问小米,又像是问自己。
后来小米当上香严山的住持,附近许多信男信女上山道贺,外公自然也去了。小米跟外公说了自己是如何被住持选中的,也说了住持临终前的那番话。外公听到小米说那忘却的梦时,想起了马脸长袍的那番话。他不为世人悲欢离合或喜或悲,应该就是将所有的悲欢离合当做是容易忘却的梦吧?
世上绝大部分人,都是梦中人。
可是那些梦醒的人怎么办?
马脸长袍不愿投胎转世,或许就是为了不做这些虚幻的梦而已。莫非一直待在那边,反而让他有种“醒着”的感觉?
外公无法回答。
小米也无法回答住持的问话。她只好问道:“后来呢?”
☆、第三百二十八章 十梦中人2
“后来……”住持眯起眼睛,似乎已经把后来的事情忘记了,要重新记起来非常困难。似乎那段往事也是她做过的一场梦。
“对啊。后来您怎么来了这里呢?”小米问道。
“后来我们的事情被我丈夫发现了。不知道是我丈夫胁迫他,还是他自己害怕了。他跟我说,以前跟我在一起并不是喜欢我,只是逢场作戏罢了。我不相信他的话,还死皮赖脸地要跟他走。他却抛下我走了,再也没有来找我。他有意避开我,我再也没能找到他。我丈夫对我非常宽容,我知道我丈夫是真心爱我的人。我丈夫还想原谅我留下我,可是丈夫的父亲坚决要将我扫地出门。于是,我丈夫给了我一笔数额可观的钱,让我回到了娘家。我用这笔钱在香严山修了这座尼姑庵,在这里修行。你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我说‘出世在于度己,入世在于度人’,说的不只是你,也是我自己。可是我这一生仍然没能将自己普度。而你已经超凡解脱,你的修为远在我之上,这住持的重任除了交与你之外,我想不到第二个人选。”住持说道。
住持的床边燃着一根檀香。住持的话刚说完,檀香刚刚燃尽。
“现在……你可以答应我了吗?”住持问道,她也瞥了一眼那已经熄灭,但是烟灰还在倔强地保持原来的形状。
小米点点头。
住持脸上舒展出一个笑容,如同晦暗的檀香被点燃了一般。但是它又迅速暗淡下去,笑容不见了,脸上如同蒙了一层灰。
床边的檀香灰突然掉落在地,摔成了粉末。
住持圆寂了。
自那之后,小米便成为了香严山的住持。
小米在香严山当住持当到第五年,外公再去香严山的时候,小米已经不太认得外公了。由于之前小米的魂已经将绝大部分记忆带走,她对外公的记忆本不太深,要不是出家前见过面,小米根本认不出外公是谁。外公说起自己是从画眉村来的,以前在小米家里如何如何见过面。这位香严山的住持才“哦”了一声。
外公想起小米刚当上住持时他来这里道贺的情景,想起那时候小米说的话。外公心想,或许对于现在的住持小米来说,那些往事已经渐渐淡化为一个虚无缥缈的梦了。
小米充满歉意地对外公说道:“我一心念佛,快把以前的事情忘记了,还请您不要见怪。”
外公连忙说道:“不会,不会。”
小米手指捻动佛珠,眨了眨眼,问道:“你说你是从画眉村来的,我前不久见了一对夫妇,他们说也是从画眉村来的。那对夫妇是老妻少夫,老妻老得好像八十多岁了,少夫年轻得只有三四十岁的样子。好生奇怪!不知道你是不是认识?”
外公心想画眉村没有年纪差距这么悬殊的老妻少夫,便说道:“你是不是记错了?我们画眉村不曾有这样的老妻少夫。”
小米不信,说道:“他们不会骗我吧?骗我又有什么用呢?不过我也觉得奇怪,那男的说他姓罗,还像刚才你问我一样询问我是不是记得他。你我能记起来,他我想了好久也没能记起来。”
“他说他姓罗?”外公问道。
小米道:“是啊。”
外公道:“不会吧?我们画眉村的人都姓马呢。”这话刚刚说完,外公就呆住了!
小米见外公呆住了,忙问道:“怎么啦?”
“老妻少夫……莫非是……”外公头皮发麻。他想到了罗布斋。外公曾听姥爹讲过一些关于罗布斋的事情,知道罗布斋和姥爹的交情,也知道他是身外身。
“是已经忘却的熟人?”小米问道。
何止是熟人?简直是亲人。但是外公不想在小米面前说这些,免得她好不容易才忘记的事情又被想起。
外公连忙细问小米是如何见到那对老妻少夫的。
小米道,她那天正在禅房里抄写心经,忽然一对夫妇走了进来。香严山的庙不大,可是香客多,所以突然闯入的情况不少发生,小米已经习惯。
小米刚开始以为是一位老母亲带着儿子来这里拜佛,可是一看那亲昵模样和眼神,却有几分相亲相爱的味道。
那看上去三四十岁的男人见了小米,悄悄对那看上去八十左右的女人说道:“小米正在抄写经书呢,我们待会儿再来吧。”
小米上山之后,除了以前极为熟悉的亲人之外,别人都叫她做“师傅”,没人叫她小米。小米虽有法号,但是这里的人不习惯叫出家人的法号。
小米听他们说到她名字时的口吻就如亲人一样,觉得有些奇怪,便放下手中的笔,问道:“你们以前认识我吗?”
那对老妻少夫对视了一眼,有些惊讶又有些惊喜。那少夫悄悄说道:“看来她是真的忘记了。”
那老妻说:“这样也好。”
小米想了想,想不起在那里见过他们,但有一种莫名的亲近感。小米想起前任住持去世前说的心中安安静静开出一朵花的感受。她感觉自己的心中也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似乎要破土而出。
可是她感觉自己心中那个要出来的东西不是一朵花,而是一个恶魔。它一旦破土而出,就会具有极大破坏力。
小米闭上眼睛,连连念佛。她心中的那块地方才恢复了平静。
“我们是画眉村的人,我姓罗。”那位少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