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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爹却不知道那个人来过自己的喜宴,完全没有印象。姥爹问余游洋,余游洋有点慌张,她说她那天也没有见到习鹊说的那个人。姥爹又问那天来了马家老宅的村里人,还是没有人见过习鹊说的人。
当天跟习鹊坐在一桌的人都说,那天习鹊旁边的位置是空着的,并没有什么人坐。
那时候酒席的座位一般是一个桌子四条长凳,坐八个人。有人回忆说,那天习鹊那桌只坐了七个。
习鹊就不同意了,他说:“那你们肯定是把人家忘记了!我坐在长凳的一头,如果那边没有人的话,肯定会翘起来啊!”
习鹊说得在理。坐长凳吃酒席的人在起来盛饭或者夹菜的时候,都会跟旁边的人说一下:“你坐好,我要起来了。”让旁边的人注意长凳别翘了。翘了的话会摔着。
众人听习鹊这么说,再回想当日情形,记得习鹊确实坐在了长凳的半边,但是长凳没有翘掉,他没有摔倒。
这下大家就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有人问他:“你不会是遇到鬼了吧?马秀才跟鬼神打交道多,想想有鬼来吃点东西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余游洋连忙说道:“怎么可能是鬼呢?”
姥爹瞥了余游洋一眼,问道:“不是鬼是什么?”
余游洋却不说话了。
姥爹见她不愿说,虽然不明白原因,但也不再问她。
她不说话确实是有原因的。
马秀才举办喜宴的当天晚上,习鹊留宿在画眉村。等到将近子时的时候,他偷偷穿起衣服,走到了老河边上。他听着老河流水的声音,潺潺的,声音特别大,比白天听到的声音要大很多,几乎有点大河澎湃的意思了。他心想,原来老河也有这么磅礴的一面,只是白天被各种声音干扰遮掩,听不出来。
他等了不一会儿,那个陌生人就顺着老河的堤岸走过来了。他心中讶异,这人到底是村里的还是村外的?村里的话应该顺着那条大道走过来,村外的话应该从老河桥的对面走过来,怎么就从堤岸那边过来了呢?
稍稍靠近一些,习鹊就看出那个人走路的姿势不对劲儿,不是白天那样一蹦一蹦的,步子迈得大了很多,也僵硬了很多。
再近一些,习鹊差点以为自己看错了。这个陌生人比白天要高出一大截,虽然还是不到普通人的高度,但是差不太多了。
等他走到老河桥上时,习鹊没有听到脚步声,倒是听到什么东西撞在桥上的咚咚声。
那个陌生人笑了笑,说道:“别惊讶,我踩了高跷。”
习鹊问道:“大半夜的,你踩高跷干什么?”
他说道:“就是因为大半夜的,我怕吓到晚上起夜的人。”
习鹊听了挺感动的。确实如此,如果不是早就有约在先,他自己看到一个半人高的人突然出现,也会被吓到。
“看不出来,你还挺为别人考虑的。”习鹊说道。
他回头看了看沉浸在夜色之中的画眉村,说道:“他们都是我要保护的人啊。”
“你晚上踩高跷,不怕一脚没踩好摔着吗?”习鹊问道。
他仰起脖子笑道:“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像我手心的掌纹一样。”
“哦。”习鹊不太明白一个不是画眉村的人为什么对画眉村的每一寸土地都这么了如指掌。
他有些得意。
“我们接下来干什么呢?”习鹊问道。
“去找小米的魂魄啊,找那只名叫白先生的猫。”说完,他转身下桥,可是刚刚转过来迈出第一步的时候,他的脚下突然一晃,“嘭”的一声摔了个猪啃泥。
☆、第二百五十八章 魂兮归来2
习鹊愣住了,哭笑不得。
他呲牙咧嘴却又不敢叫疼,拿了一只高跷砸地,骂道:“哪个缺心眼的把石头搬到桥上来了?”
“你不是说,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像你的掌纹一样吗?”习鹊窃窃地问道。
他用高跷支撑着站起来,表情痛苦地说道:“我忘记告诉你了,人总是容易在熟悉的地方摔倒。”
“哦。”
“别这样啊!我是说真的。在不熟悉的地方时,你会时时小心,看清了才迈步,就不会摔倒。在熟悉的地方,你记得哪里能走哪里不能走,但是谁知道哪里会多一块石头,哪里会多一个坑?”他又踩到了高跷上,走路比刚才要小心多了。
习鹊在他身后将那块石头踢开。
他又补充道:“可是人不摔跤的时候想不起这句话。”
习鹊笑了。
他叫习鹊不要笑,说道:“你笑什么呢?笑不得!你要哭,学猫那样哭,唱哀歌的时候尽量用哭腔,把马秀才对她的思念唱出来,把她想回家又不敢的思念也唱出来。唱得她被打动,我们才能把她带回马秀才家里去。”
“好。我学猫那样哭,什么时候开始哭?”
“现在就可以了。”
于是,习鹊用哭腔唱起了哀歌来。
他打断习鹊,说道:“不是这样唱的。”
习鹊问道:“我以前都是这么唱的啊,怎么就不是这样唱的呢?”
唱哀歌是有一定讲究的,一般分时间和丧事进入到某一实质阶段时,就唱某一段哀歌,并且每一段哀歌都有它的意义,有《落气》《赶信》《入棺》《献饭》《开路》《游城》《哭五更》等等。顾名思义,就是在这些时间时要唱的歌词。
后来外公专门去习鹊家里请教过,习鹊告诉外公说,他之所以用哭腔唱哀歌,除了因为办的是哀事之外,还有更重要的原因。哭相当于阳间的人与阴间的人对话,阴阳两隔,语言不通,就用哭声来为死人引路。
但那个陌生人不要他以这样的方式来吸引载着小米的魂的白先生。
他说:“你以前都是给亡者唱的,自然要有词,要说亡者的生前身后事。但白先生是只猫,你说这些它不会有触动的。”
“那怎么唱?”习鹊犯难了。
那个陌生人说道:“不要用词语,只要有曲调。”
“只要曲调,不要词语?那怎么唱啊?”习鹊没有这么唱过。但也就是这一晚唱过之后,他的名气突飞猛涨,不止是方圆几十里了,方圆百里之外的人都来这里请他去唱。这得益于一个陌生人的指点。
“为什么要有词语呢?有词语反而束缚了要表达的意义。你试试。”
习鹊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又一心想把小米的魂叫回来,便听了他的话,用手摸了摸喉结,然后清了清嗓子,发出一个古怪的叫声来。
这声音一发出来,他自己都浑身毫毛立起!这声音太阴森了!
那个陌生人惊喜道:“对!对!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可以时而高一点,时而低一点!”
于是,习鹊又将声音变得时高时低,仿佛是一只猫甩起的尾巴一般。
在外公长大后,画眉村的许多人仍然记得那段时间的夜晚里常常响起的幽怨的哭声,如幽怨的女人,如绝望的猫,又如迷路的小孩子。
其实要找到白先生没有那么容易。
那天晚上,那个陌生人带着习鹊绕着画眉村走了好几个圈,都没能看到白先生一眼。
习鹊唱得喉咙有了腥甜的感觉。
那个陌生人算了算,子时已过,便对习鹊说道:“今晚看样子是找不到他们了。我们先回去吧。明天晚上再来。”
“你不是说你带我来找白先生吗?搞了半天你并不知道它在哪里啊?”习鹊失望道。
他赔笑道:“我熟悉它的行踪,可是不知道这个时间它在哪里。就像老河桥上的那块石头一样,我平时知道那里是没有石头的,哪里料到今晚偏偏就有了!你知道的事情是过去,过去是不会变的。但你要了解的事情是现在,现在是会变的呀。”
“事情被你做了,道理还被你讲了。”习鹊掩饰不住失望地说道。
功夫不负有心人,习鹊哭了三个夜晚,终于有了收获。
第三个夜晚的丑时即将到来时,习鹊和那个陌生人在画眉村后山附近的刺丛里发现了白先生。
在漆黑的夜里,它那身白毛非常显眼,就如从某个缝隙里漏下来的一团月光。
习鹊和那个人几乎是同时发现它的。
习鹊继续唱着没有词语的哀歌,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唱得画眉村里睡着了的人做起了前世分别的梦,唱得没有睡觉的人想起了过去的人。
但他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是那个已经不再陌生的陌生人偷偷扯了扯他的袖子,领着他往马秀才家的方向走。
习鹊回过神来,边唱边跟着那个人往回走。他们不敢走得太快,怕白先生不跟上来,他们又不敢走得太慢,怕子时已过。
好在白先生终于从刺丛中走了出来,它略微痴呆地看着唱没有词语的哀歌的习鹊,居然眼睛里溢出了泪水。
习鹊听说过猫会哭,牛会哭。他只见过主人杀牛的时候牛哭的样子,却从未亲眼见过猫哭的样子。这回一见,他发现猫哭的样子比牛哭的样子更让人怜悯。牛哭的时候只是干巴巴地掉眼泪,牛的长脸没有任何表情。而猫哭的时候胡须颤动,嘴巴的形状如受了委屈的小孩子一般。
外公说,其实狗也会哭,猪也会哭,狼也会哭,还有很多很多生灵会哭。
可是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些生灵哭。
外公后来问习鹊,他为什么能用没有词语的哀歌将白先生触动,让它跟着他走。
习鹊说,在人还没有学会用词写字之前,一切生灵的魂魄都是靠情绪沟通的。当人学会遣词造句咬文嚼字的时候,人跟人之间更加容易沟通了,但跟其他生灵有了隔阂。因此,要想跟其他生灵沟通,便要弃掉那些词语,返璞归真。
这其实是他对那个陌生人说的话的理解。
但是习鹊还说,其实白先生不是他带回马秀才家里的。白先生本来就想着要去马秀才家里,只是它不能就这样回去。而他充当了这样一个因素。
外公听不懂他的意思。
他就说:“很多失而复得的东西,其实本来就没有失去过。真正失去了的东西,是找不回来的。”
他这么说话,或许是受了那个陌生人的影响。
白先生没有想过离开,小米的魂没有想过离开,或许他们都想过要主动回来,但是他们缺少一个契机。
而这个契机是由习鹊提供的。
习鹊的哀歌就像一条无形的线,在夜空中跌宕起伏,挥来舞去。线的一头在习鹊这里,另一头在白先生那里。习鹊就这样“牵着”白先生一步一步往马家老宅走。
习鹊穿过小巷道,跳过小排水沟,绕过大石墩,终于来到了马家老宅前面。
那个陌生人生怕他断了,轻声催促道:“继续唱,继续唱。”
半夜有人听到歌声越来越近,便亮起灯了凑到窗户处往外看。
姥爹也是一样。
他听到习鹊的歌声进了村,便批了衣服来看。
“吱呀”一声,姥爹打开大门,将外面的月光放了进来。他忍不住轻轻抬起头,对着月亮深呼吸。那听不清词语的哀歌还在耳边萦绕,让他的心仿佛装满了水一般发胀。他想起好久没有吸食日光和月光了,便试着吸一吸。
这一吸,他尝到了月光的苦涩味儿,如苦瓜一般。
他没有因为尝到苦味而放弃吸食。他继续吮吸着,如饥饿的婴儿一般。
习鹊的歌声越来越近。
姥爹听着歌声,觉得苦味越来越浓。他心中突然清明了!月光本是没有苦味的,是这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