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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无异常,”王离沉『吟』片刻,终于说了,“蒙公与末将自请罪责……”
“岂有此理!为我即位,王氏蒙氏俱各灭门么!”扶苏连连拍案怒形于『色』。
“公子,此间之要,在于朝局必有异常,已经异常。”蒙恬叩着书案。
“请罪之说,原是万一……”王离小心翼翼地补充着。
“万一?十万一也不可行!”扶苏的怒火是罕见的。
“若诏书有异,公子宁束手待毙乎!”蒙恬老泪纵横了。
“蒙公……”扶苏也哽咽了,“扶苏与父皇政见有异,业已使秦政秦法见疑于天下,业已使父皇倍感煎熬……当此之时,父皇带病巡狩天下,震慑复辟,纵然一时屈我忘我,扶苏焉能举兵相向哉!……蒙公与父皇少年相知,栉风沐雨数十年,焉能因扶苏而与父皇兵戎相见哉!……王氏一门,两代名将,戎马一生,未享尊荣劳顿而去,唯留王离袭爵入军,安能以扶苏进退,灭功臣之后哉!……蒙公蒙公,王离王离,勿复言矣!勿复言矣!……”扶苏痛彻心脾,伏案放声恸哭了。年青的王离手足无措,抱着扶苏哭成了一团。
蒙恬长叹一声,踽踽去了。
次日清晨,扶苏衣冠整肃地走进了大将军幕府。疲惫郁闷地蒙恬第一次没有鸡鸣离榻,依然在沉沉大睡。护卫司马说,大将军夜来独自饮酒,醉得不省人事,被扶上卧榻时还微微有些发热。扶苏深感不安,立即唤来九原幕府中唯一的一个太医为蒙恬诊视。然则,就在太医走进幕府寝室时,蒙恬却醒来了。蒙恬没有问扶苏来意。草草梳洗之后,便提着马鞭出来了,对扶苏一点头便径自出了幕府。扶苏有些难堪,却又无话可说,只对护卫司马眼神示意,便跟着蒙恬出了幕府。可是,当护卫司马带着军榻与几名士兵赶来要抬蒙恬时,素来善待士卒如兄弟的蒙恬却突然暴怒了。一脚踢翻了军榻,一鞭抽倒了司马,大吼一声:“老夫生不畏死!何畏一酒!”丢下唏嘘一片的士卒们,腾腾大步走了出去。
当驿馆令迎进扶苏蒙恬时,特使阎乐很是愣怔了一阵。
昨日蒙恬的蔑视冷落,已经使阎乐大觉不妙。在这虎狼之师中,蒙恬杀了他当真跟捻死一只蚂蚁一般。阎乐不敢轻举妄动,既不敢理直气壮地赶赴监军行辕或大将军幕府宣读诏书。又不敢将此间情形密报甘泉宫。毕竟,九原并无明显反象,自己也还没有宣示诏书,蒙恬扶苏的确切应对尚不明白,密报回去只能显示自己无能。而这次重大差事。恰恰是自己立功晋身的最好阶梯,绝不能轻易坏事。反复思忖,阎乐决意不动声『色』,先看看再说。扶苏蒙恬都是威望素著地天下正臣,谅也不至于轻易反叛诛杀特使。
多年之前,阎乐原本是赵国邯郸地一个市井少年,其父开得一家酒肆,与几个常来饮酒的秦国商贾相熟。秦军灭赵大战之前,阎乐父亲得秦商劝告,举家秘密逃往秦国,在咸阳重开了一家赵酒坊。后来。得入秦老赵人关联介绍,阎父结识了原本也是赵人的赵高。从此,机敏精悍的阎乐进入了赵高的视线。三五年后,赵高将阎乐举荐到皇城卫尉署做了一名巡夜侍卫。赵高成为少皇子胡亥地老师后,阎乐又幸运地成了少皇子舍人。除了打理一应杂务,赵高给阎乐的秘密职司只有一个:探查所有皇子公主种种动静,尤其是与皇帝地可能来往。阎乐将这件事做得无可挑剔,将胡亥侍奉得不亦乐乎。赵高很是中意。皇帝大巡狩胡亥随行。阎乐却留在了咸阳,守着少皇子府邸。打理着种种杂务,也探查着种种消息。皇帝行营尚在直道南下时,阎乐便被赵高地内侍系统秘密送进了甘泉宫等候。唯其有阎乐地消息根基,赵高对咸阳大势很是清楚,对胡亥说:“咸阳公卿无大事,蒙毅李信无异常,不碍我谋。”甘泉宫之变后,阎乐一夜之间成了太子舍人,惊喜得连自己都不敢相信了。阎乐万万没有料到,更大的惊喜还在后面。
那夜,赵高与胡亥一起召来了阎乐。一入座,赵高沉着脸当头一问:“阎乐,可想建功立业?”阎乐立即拱手高声道:“愿为太子、恩公效犬马之劳!”赵高又是一问:“若有身死之危,子将如何?”阎乐赳赳高声:“虽万死不辞!”赵高点头,遂将以皇帝特使之身出使九原地使命说了一番。阎乐做梦也没想过,自己这般市井之徒竟能做皇帝特使,竟能跻身大臣之列,没有丝毫犹豫便慨然应允了。于是,胡亥立即以监国太子之名,宣示了奉诏擢升阎乐为公车司马令之职,并以皇帝特使之身出使九原宣示皇帝诏书。阎乐始终不知道皇帝死活,却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该问甚不该问甚,涕泪唏嘘地接受了诏书,却始终没问一句皇帝的意思,而只向赵高请教能想到的一切细节。赵高细致耐心地讲述了种种关节,最要紧的一句话牢牢烙在了阎乐心头:“发诏催诏之要,务求扶苏蒙恬必死!”最后,赵高显出了难得地笑意:“子若不负使命,老夫便将胡娃嫁你了。”阎乐一阵狂喜,当即连连叩首拜见岳父,额头渗出了血迹也没有停止。赵高没有制止他,却倏地沉了脸又是一句:“子若不成事,老夫也会叫你九族陪你到地下风光。”
阎乐没有丝毫惊讶,只是连连点头。阎乐对赵高揣摩得极透——阴狠之极却又护持同党,只要不背叛不坏事,赵高都会给追随者意想不到的大利市;假若不是这般阴狠,大约也不是赵高了。那个胡娃,原本是一个匈奴部族头领地小公主,金发碧眼别有情致,可自被以战俘之身送进皇城,一直只是个无所事事的游『荡』少女。日理万机的皇帝极少进入后宫女子群,这个胡娃也从来没有遇见过皇帝。后来。熟悉胡人也喜欢胡人地赵高,便私下将这个孤魂般游『荡』的少女认作了义女;一个适当地时机,赵高又请准了皇帝,将这个胡女正式赐给他做了女儿。自从认识了这个胡娃,阎乐大大地动心了,几次欲向赵高请求婚嫁,都没敢开口,以致魂牵梦萦不能安宁。特使事若做成。既成大臣,又得美女,何乐而不为也!若自己不成事而死,活该命当如此;上天如此机遇,你阎乐都不能到手,不该死么?这便是熟悉市井博戏的阎乐——下赌注不惜身家『性』命,天杀我自认此生也值。
战国疲民者,大抵如是也。
依着对皇子与高位大臣宣诏地礼仪。阎乐捧着铜匣恭敬地迎出了正厅。扶苏与蒙恬一走进庭院,阎乐立即深深一躬:“监军皇长子与大将军劳苦功高,在下阎乐,深为景仰矣!”阎乐牢牢记得赵高地话:依据法度,特使不知诏书内容。宣诏前礼敬宜恭谨。扶苏一拱手淡淡道:“特使宣诏了。”阎乐一拱手,恭敬地诺了一声,便在随从安置好地书案上开启了铜匣,捧出了诏书。高声念诵起来:“朕巡天下,制六国复辟,惩不法兼并,劳国事以安秦政。今扶苏与将军蒙恬,将师数十万以屯边,十有余年矣!不能进而前,士卒多耗,无尺寸之功。乃反数上书直言,诽谤朕之所为。扶苏以不能罢归为太子,日夜怨望。扶苏为人子,不孝,其赐剑以自裁!将军蒙恬与扶苏居外,不匡正,安知其谋?蒙恬为人臣不忠,其赐死!兵。属裨将王离。始皇帝三十七年秋。”
阎乐虽然始终没有抬眼。声音颤抖如风中落叶,却显然地觉察到了庭院气息的异常。几名随行地司马与护卫都惊愕得无声无息。公子扶苏的脸『色』急剧地变化着,始而困『惑』木然,继而惶恐不安,终至悲怆莫名地扑倒在地放声恸哭……白发苍髯地蒙恬则一直惊讶地沉思着,面『色』铁青双目生光,炯炯直视着阎乐。
“蒙公,此乃陛下亲封诏书……”阎乐一时大见心虚。
“特使大人,老夫耳聋重听,要眼看诏书。”蒙恬冷冰冰一句。
“诺。敢请蒙公过目。”阎乐双手恭敬地递上了诏书。
蒙恬接过诏书,目光一瞄面『色』骤然苍白了。诏书不会是假的,皇帝陛下地亲笔字迹更不会是假的。毕竟,蒙恬是太熟悉皇帝的写字习惯了。虽然如此,蒙恬还是无论如何不能相信这道诏书是皇帝的本心,除非皇帝疯了,否则决然不会让自己的长子与自己的根基重臣一起去死,不会,决然不会!如此诏书,绝不能轻易受之,一定要南下咸阳面见皇帝……
“敢问蒙公,有何见教?”阎乐不卑不亢。
“老夫要与特使一起还国,面见陛下!”“依据法度,蒙公此请,在下不敢从命。”“阎乐,要在九原『乱』命,汝自觉行么?”蒙恬冷冷一笑。“在下奉诏行事,绝非『乱』命。”
“好个奉诏。”蒙恬面『色』肃杀,“唯其无妄,足下何急耶?”
“蒙公业已亲自验诏,此说似有不妥。”阎乐见扶苏仍在哀哀哭泣,实在吃不准这位最是当紧地人物作何应对,一时不敢对蒙恬过分相『逼』;毕竟这是九原重兵之地,扶苏更是声望卓著的皇长子,若扶苏也强硬如蒙恬,要挟持他南下面见皇帝陈情,阎乐便想脱身都不能了;那时,阎乐是注定地要自认晦气了,一切美梦都注定地要破灭了……
“蒙公,不需争了。”此时,扶苏终于站起来说话了。
“长公子……”阎乐捧起诏书,却没有再说下去。
“扶苏奉诏……”扶苏木然地伸过了双手。
“且慢!”蒙恬大喝一声,一步过来挡住了扶苏。
“蒙公……我心死矣!……”扶苏一声哽咽。
“公子万莫悲伤『迷』『乱』。”蒙恬扶住了扶苏,肃然正『色』道,“公子且听老臣一言,莫要自『乱』方寸。公子思忖:皇帝陛下乃超迈古今之雄主,洞察深彻,知人善任,生平未出一则『乱』国之命。陛下使你我率三十万大军北击匈奴、修筑长城,此乃当今天下第一重任也!陛下若心存疑虑,你我岂能手握重兵十余年耶!诏书说你我无尺寸之功,能是陛下之言么?更有一则,天下一统以来,大秦未曾罢黜一个功臣,陛下又岂能以些须之错,诛杀本当作为储君锤炼地皇长子?岂能诛杀如老臣一般之功勋重臣?今日一道诏书,一个使臣,并未面见陛下,安知其中没有异常之变哉!……公子当清醒振作,你我当面见陛下!若陛下当面明白赐死,老夫何惧哉!公子何惧哉!若陛下万一……你我之死,岂非陷陛下于昏君之境哉!”
“父皇罪我,非一日矣……”扶苏哽咽着,犹疑着。
“蒙恬!你敢违抗皇命么!”阎乐眼见转机,当即厉声一喝。
蒙恬一阵大笑,戟指高声道:“特使大人,老夫之功,至少抵得三五回死罪,请见陛下岂容你来阻挡?来人!扶监军皇长子回归行辕!”司马卫士们一声雷鸣般吼喝,立即风一般簇拥着扶苏出了驿馆庭院。蒙恬转身冷笑道:“老夫正告特使大人,近日匈奴常有『骚』扰劫掠之举,特使若派信使出城,被胡人掳去泄我国事机密,休怪老夫军法无情!”一言落点,蒙恬腾腾大步去了。阎乐擦了擦额头冷汗,长吁一声,颓然跌坐在了石阶上。
蒙恬扶苏回到幕府,扶苏只一味地木然流泪,对蒙恬地任何说辞都不置可否。蒙恬无奈,只有亲自带着司马护卫将扶苏送回了监军行辕。蒙恬做了缜密的安置:在行辕留下了唯一地太医,又对护卫司马低声叮嘱了诸多事项,严令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