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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雪依然絮絮飘着。
半兵卫离去后,武田军接获「上杉谦信撤回越后」的捷报,开始着手准备撤退以抵挡伊达政宗的关东进军,本阵的帐幕里,只剩下武田信玄一个人还留着。
回去甲斐前,得先跟埋骨在这块岐阜地上的人们道别。
与横躺在榻上的山本勘助之间的道别。
他的表情十分安详。
信玄从没看过这个一身都是计谋的男人,脸上露出如此恬淡澄澈的微笑。
真田忍者口头转述了勘助的遗言。
内容跟策略或计谋毫无关系。
我作了一个美好的梦
对人来说梦想能不能实现并不是重点
而是有其他人与你作了同一个梦
和那人一起并肩走过的路途才是真正值得拥有的
敝人有幸和馆主大人相遇已经比谁都还要来得幸福
接下来请馆主大人做自己想做的事
为自己而活吧
希望您能遇到一个好对象、跟他白头偕老
胜千代大人
勘助
「……到了最后一刻还让我落泪,你不是已经舍弃世间伦常,化身恶鬼了吗?你这样太狡猾了,勘助。」
信玄反覆回想勘助的遗言,缓缓从矮凳上站起身子。
「我决定把你留在岐阜,当我成功拦阻伊达政宗的关东进军后,我会再次回到这里。之所以这么做,并非为了占领濑田,而是为了看透我的命运,相良良晴给了我活下去的理由,还提出天主教的节日,拯救我方全军于险境之中,我冥冥中有种感觉,自己必须和那个人——那个「动摇天命之人」再见一次面,应该说,我想见他。在这个战祸连年、父子相残也不足为奇的国家,已经有某处正开始变革了。」
但是在今夜,勘助啊。
就让我为那些在战争中殒命的人们,
也为了你,上一炷祈福的香吧。
信玄在睿山拥有很高的僧位。
她依着佛教习俗合掌,闭上了双眼。
从岐阜城的山脚下,悠悠传来圣歌队庄严的歌声。
听起来像是南蛮语。
信玄听不懂歌词在唱些什么。
但是那阵歌声却深深浸透了她的心。
※
在岐阜城的山脚下,离圣歌队歌唱集会场所不远的齐藤道三阵中。
「一益!当我脑海中闪过圣诞停战这个想法时,就想起了在伊势看过的你的力量!我现在很需要那股力量!不好意思,拜托你了!」
良晴将沉默无语、将头撇向一旁的信奈强行拉了过来,并且找到正让枪炮队撤退的泷川一益,一次又一次求她。
「居然叫我用在老爷爷身上,我不想将这力量用在即将死去的人身上,太让人心疼了。」
「我知道,可是请你通融一下。拜托了!这是我相良良晴一生一次的请求!」
「好吧,小良,这样你欠我一个人情!这个人情可是很贵唷,嘻嘻。」
「……像十兵卫一样十天增加一成的利息就不行喔。」
齐藤道三正徘徊在死亡边缘。
年轻时,曾经和道三是对恋人的松永久秀用了所有秘药,片刻不离看护他。
「信奈大人,似乎是到极限了,已经撑不下去了。」
「这样啊。」
卧病在床的道三似乎察觉信奈来到阵中。
「愚蠢的人,竟然将天下当成柿子般地丢弃,我已经没有甚么话要跟你说了,回去!」他宛如说梦话般地小声呢喃。
相良良晴和泷川一益拉住沉默不语的信奈袖子制止她离开。
信奈内心受伤到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她只能勉勉强强站在原地,她现在随时可能会因为悲伤过度而让内心崩溃,被道三抛弃让她相当动摇。
不像平常一样满口粗鲁的话。
「……看来我是白跑一趟了。」
低头的信奈肩膀颤抖,像只被父母抛弃的小猫一样害怕不已。
看不下去了。绝对不能让这两人就这样分离——良晴重新下定决心。
「一益,拜托你了!」
「小良,这个人情是很贵喔,嘻嘻。」
一益将她温暖的小手放在道三的额头上。
「老爷爷,你好像有话想说,可是因为太顽固了,所以说不出口。你不觉得这样很笨吗?把你真正的心情、真正想传达的遗言告诉信奈。现在就说吧,不然老爷爷,你已经没有时间了。」
良晴抱住信奈小小的肩膀,让她坐在道三的枕边。
为了不要让信奈逃走、不让她崩溃,良晴紧紧搂住信奈的肩膀。
道三模糊的视线突然聚焦了,虽然只有相当短暂的时间。
他将视线投向良晴和信奈方向。
久秀忍不住说了声「不会吧」。
道三的嘴唇动了动。
发出微弱的声音。
圣歌队唱的歌……圣诞歌从远方传了过来。
彷佛应和那首歌一样,道三开口说话了。
「——信奈殿下。」
究竟是一益的力量起效了,还是道三自己战胜盘据于自身心中的某种东西。
「父母比孩子还要早离世是人世之常,只要是人大家都会经历到的,在这场战争中有大量的士兵为你死去,为我的死伤心只限今晚而已喔,不论是对武田信玄也好、浅井长政也罢,都不要留下悔恨,你梦想的天下布武是很美丽的想法,这个国家历经长时间的战乱和修罗地狱,现在都要由你来完结,然后飞向更宽广的世界,也许为了平定天下你必须做出更大的牺牲,不过这个罪孽就由我来背负,你只要跟大家说是我将天下布武这个野心灌输给你就好。」
充满慈爱的眼睛凝视着信奈哭泣的脸。
信奈低下头,无声地答应了。
但是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信奈想说甚么,可是最后却都成了哭泣声。
「相良良晴大人。」
「我、我吗?有什么想告诉我的事情吗?老爷子?」
「让人将义龙的遗骨送到岐阜城,让他跟我葬在同一个坟墓里吧。」
「好、好的。」
「良晴大人,信奈殿下就拜托你了,你要保护信奈殿下,请保护她渡过等候在未来天命的威胁,请带信奈殿下前往宽阔海洋的另一边,我只能拜托良晴大人了,无论如何,拜托你了。」
手……道三喘息不已。
信奈咬住下唇忍着,良晴紧紧握住她白嫩的手。
信奈也紧紧反握回去。
「这样就好,身分悬殊这种观念,就用以下犯上的精神去克服吧,信奈殿下。」
「蝮蛇。我和这……这个猴子之间,没、没有什么……」
至今无语的信奈忍不住想要反驳,可是却因为哽咽而无法成句。
「信奈殿下,你必须离开父亲的时刻到来了。在父亲的庇护之下,你无法真正爱上男人,拥有两位父亲的爱,却还渴望更多,太小孩子气、太过任性了,要相信人、爱人是需要勇气的,我对相信自己的梦想和相信自己对儿子的爱之勇气有些不足。以下犯上的结果,争夺国家的重担、我自身胆怯的心阻碍了我和义龙之间的亲子关系,也阻碍了我和松永弹正久秀的爱情,可是,你们的话一定可以克服这层障碍。」
良晴大人,我再次将信奈殿下托付给你了。
请和我这个老人家约好,当天下平定之时,你们一定要成亲,结成连理。
良晴和信奈两人把「这是无法实现的梦想」这句话吞进肚子,然后互相点头。
道三安心地笑了。
「我的爱徒十兵卫看起来虽然是那样,可是却是一位很纤细的女生,请好好对待她,请一定要好好注意播磨的黑田官兵卫,那人出奇聪明,虽然对良晴大人和信奈殿下有很大的助益,可是太过聪明也会变成双面刀。」
真想看看信奈殿下身穿新娘衣装的可爱模样。
这是齐藤道三人生中最后一句话。
※
时间来到正要变换成十二月二十五日的深夜。
信奈独自一人爬上岐阜城山顶的草庵上。
道三喜爱的茶室就在金华山山顶。
她独自一个人穿着纯白无垢的衣裳。
「蝮蛇,对不起,不是正式的新娘衣装,我想我的人生当中大概不会有身穿新娘衣装的一天,但是今晚,我就用这身装扮送你走。」
原本的狂风暴雪,现在仅剩虚幻的细雪。
信奈来到山顶,听见山麓底下圣歌队的歌声响亮回绕。
当中男女生声音交错。
和日本的歌谣很不一样。
良晴好像说过是用义大利语唱的圣诞歌——也就是祝贺圣诞节的歌曲。
虽然完全听不懂在唱什么。
但是听着这首奇妙的歌曲……
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却忍不住涌出——信奈不可思议地思考。
今天晚上就好,让我一个人尽情地哭泣吧。
因为我马上就得为了天下布武之战而起立。
所以现在就让我放声大哭吧。
「……我喜欢的人、我依赖的男人,全部都死了!」
父亲大人。
蝮蛇。
还有那个传教士。
大家、大家都死了。
所以……
如果我将手伸向某人,那个人一定会激怒天下百姓,「史上最差劲的以下犯上男」,然后那个人也一定会死掉。
被某个发怒的人所杀。
我想远离他。
其实我是想待在他身边的。
只是一旦我想要获得某样东西,就一定会把那样东西弄坏。
我好想舍弃织田家公主的身分,放下一切,变成镇上普通的姑娘·吉,和那个人携手逃到天涯海角。
但是,我不能这么做。
为了天下布武的梦想,许多无名兵将的性命都交付在我手上了,并且也牺牲了许多人。
我做不出这么没有责任感的事情。
所以我才把那个人放逐到伊势,我还是无法忍耐。
我一天也没忘记过他——
「……呜……呜、呜……」
为什么?
为什么我明明就这么努力,神明佛祖就是不肯给我奖赏呢?
为什么总是让我遇到这么悲伤的事——
为什么要让我越来越寂寞?
我想要的东西——
「圣诞快乐,信奈。」
一名头上戴着奇怪的尖帽子,身上穿着被涂得又红又白、毛茸茸南蛮服装的奇怪男子,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
从他口中吐出雪白的气息
身上扛着很像布袋的东西。
信奈的视线因为泪水而扭曲,无法看清楚眼前的影像。
这是幻觉吗?
我是不是又吃了弹正的药,逃进梦的世界里头了?
就算猴子是个再奇怪的人,也不会穿成这种很像红自馒头的样子。
「……猴子,你穿那什么毛茸茸的衣服啊?突然变得那么肥胖,好像变态一样。你那个袋子里面是装了抓来的女人吗?」
「在这么凄凉的地方打扮成新娘的你才没资格说我,听好了,今晚的我不是猴子,也不是相良良晴,虽然弄不到假胡子和驯鹿,但本大爷就是圣诞老公公!」
良晴两手交叉,摆出一个奇怪的滑稽姿势给信奈看。
「惨堕苦劳主(注10)……?是谁啊?很明显是可疑人物,少女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