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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便听到那个冷冷的声音道:“别装模作样了。你我都明白,她再也不会回来——我可有说错,父皇?”
他这个“父皇”一出口,沈青蔷在树上几乎惊呼失声。原来是他!人都道陛下的大皇子董天悟乃一微贱宫人所出,自小病体支离,送至离宫修养,连祭祖祭天这样的大事也从不参与,而今已近弱冠之年却没露过几次面——原来竟是他!
那他和沈紫薇……岂不是……岂不是……
靖裕帝哑然,良久,方轻声道:“你既回来了,为什么不来见父皇?”
董天悟道:“你有那么多妻儿承欢膝下,哪里就少我一个?”
靖裕帝长叹一声:“悟儿……”
董天悟又是冷冷一笑,却不回答。
父子二人默默相对,也不知过了多久,靖裕帝忽然道:“原来是你……原来竟是你……朕还以为……”
董天悟毫不客气,径直打断了他的话:“你以为什么?你即便如何求仙问道,扶乩卜卦;起再多的醮坛,烧再多的青词,她永远都不会回来的,你死心吧!”
靖裕帝苦笑一声,道:“虽不是她——但你回来了,朕已觉得值得……”
董天悟似乎全没料道他竟然会如此回答,一时间又沉默下来。
他二人的对话声音很低,又夹在铃声之中,随风一飘,就散掉了。沈青蔷人在树上,心下无比忐忑不安,自己的事情尚剖断不及,难得顾得了其他?只零零散散听到了几句,大多全未入耳。
好容易董天悟跟着靖裕帝,带了那一干人等逶迤去了。她方才轻吁一口气,惊魂稍定,却又丝毫不敢放下心来。莫说四下里很可能依然有侍卫留守,就是这丈许高的大树,她就莫可奈何。千思万想,似乎只有等待董天悟归来一途。
——这一等便等到了月上柳梢,那清冷明澈,却分明灼人的光辉又一次遍洒人间。
“……嗨,上面的,你睡着了么?”那人终于来了,却不急不缓,只站在树下,倚着树干,懒懒将问题向上抛。
沈青蔷已在上面待了个把时辰,浑身上下僵硬麻木,全没了知觉。这一遭儿又惊、又恐、又惧、又怕,几次三番折腾下来,早飞了三魂走了六魄,只剩下一丝儿精神在那里颤巍巍吊着。好容易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救星复归,却不肯接她落地,反悠悠闲闲调侃起来。
一时之间,沈青蔷已说不出自己心中涌上来的是怎样一种滋味,只觉得这一天的惊诧、游移、恐惧、疲累;被亲姐妹谋划设计的伤恸、身陷死地的绝望、临危得救的千钧一发以及在树上困了这么久的担惊受怕……统统涌上心头。眼睛突然失去了控制,泪水滚落两颊;嗓音也突然失去了自主,竟无论如何都无法开口回答。
树下那个悠悠闲闲、懒洋洋的声音突然变了:“喂!”他喊道,“你还在吗?怎么了?”
月影婆娑、树影婆娑,董天悟白衣翩翩,凌虚借力,飞纵而上。
“喂,你在啊,为什么不答我?喂?”
冷不防树上那人突然甩手向他击去,董天悟想也不想,抬臂去隔,沈青蔷那软绵绵的一掌自然落了空——却反被董天悟一带,立时失去了平衡,从树上直跌而下。
董天悟的隔挡本是无意,见她跌落,一惊之下便伸手去抓——无奈下落之势太猛,一个把持不住,两个人一起从树上跌下,重重落在地上。
万幸是树根的泥土地,又铺满了落叶残花,沈青蔷和董天悟摔了个七荤八素一塌糊涂,却只是疼,并不曾伤筋动骨。
沈青蔷只觉浑身疲乏之极,又好气、又好笑、又哀伤莫名。董天悟从树上跌下,眼见将砸到她的身子,尚知道扭腰躲闪,重重落在她身边……她心怀感激,却也觉得他实在可恨——但究竟可恨在哪里,自己又说不清。
此时再也顾不得身在何处,再也没有力气机谋巧算,步步当心;该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别人会怎样设计、自己又该怎么办……进入皇宫之后第一次,她突然觉得这一切都无比虚假,无比令人厌倦,厌倦到恨不得就此死去;她甚至开始衷心期望这只是一场噩梦,只要一睁开眼,便能发觉自己其实还在尚书府简陋狭小的居处,过着被人遗忘、被人唾弃,却自在而快意的日子……
——我为什么来?我为什么如此愚蠢?我为什么那样无知而天真?
——原来这世界真的如此,原来根本不可能心想事成,原来自己的命运真的无法掌握在自己手中……
沈青蔷在明月之下,低低地、如啜泣一般地笑将起来,直笑到无法喘息,只有大声大声剧烈的咳嗽……满树的银色桂花在月光中如自杀般跌落,毫无生息的静谧的死去;香气铺天盖地,仿佛某种精怪看不见的手,紧紧扼住人的喉咙。
——那一夜,董天悟听到她笑着、哭着、嗓子嘶哑泪流满面,反反复复反反复复地询问——问一个已死的人,问一个明知不会有答案的问题:
“……娘,您为什么丢下我一个人在这世上?我的路在哪里?我究竟该怎么办?”
***
董天悟茫然望着身边这个陌生、又似乎不那么陌生的女子,她哭得那样伤恸,竟让他忍不住想起……多年以前的自己。
——仿佛一夜之间,失去了母亲,也失去了父亲;在寒冷的北地,夜里醒来,只有风声和凄凉的狼嚎。曾经有多少次,他这样问过自己:
“我的路在哪里?我究竟该怎么办?”
——又曾经……有多少次,娇生惯养的身子受不了师父的严厉,受不了同门兄弟的冷眼,白日里是要咬牙坚持的,一到夜晚,便总也抑制不住的想:
“娘……您为什么丢下我一个人在这世上?为什么不索性,带了我一起去呢?”
“……别哭了,别再哭了!”董天悟再也忍受不住,低声吼道——对她;却也是向内心深处,那个一直奋力压抑着的、软弱无力的自己咆哮。
有什么好哭的呢?没有人需要我,我就为了自己活下去好了;没有人懂得我的苦,那我就将这份苦藏在心底,把骄傲和偏执密密盖在上面,永远也不叫任何人察觉——哭,又有什么用?
——口气虽然严厉,可怀中却不由的柔软起来;仿佛浸入了温暖的水,整个心,载浮载沉,缓缓融化,连浑身的血液,都暖了几分……
不知道过了多久,沈青蔷的哭声渐渐止歇,她挣扎着,努力扶着树干,站起身来。周身酸痛,半条臂膀仿佛失去知觉一般,董天悟见她踉跄,伸出手去,想要搀扶。沈青蔷却身形一晃,轻飘飘的避开。
“大殿下……请……自重……”她低声道,嗓音有些微的暗哑。
董天悟的那只手,抖了一下,缓缓收了回去。
沈青蔷在月色之下,在随风飘散的点点银光之间,昂首站着——满身狼狈;衣上、发上染满了泥土,却分明衣袂当风,似要凌空飞举。
她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狠狠拭掉脸上的泪痕,摇摇晃晃地挪开脚步,向前走。
“等等!”董天悟在她身后喊。
沈青蔷的身子一顿,却并未转身,只是哑声道:“今日之恩,青蔷……青蔷来日……定当报答……”
——青蔷?原来她的名字叫青蔷……
“不必了,不必说什么报答,”董天悟道,“你摔得不轻,可怎么回去?”
沈青蔷微微摇了摇头:“来时……我记得路。”
董天悟向前追了一步,说道:“此处的哨卡虽都已经撤去,但天太黑,你还是……还是……”
沈青蔷忽然回过头来,冷冷望着他,望得他的心中,忽然隐隐作痛起来。许久,青蔷说道:“各人有各人的背负,各人有……各人的道路……大殿下,您能护我这一次,还能护我一辈子不成?好意……心领了……”
语毕,竟回过身去,毫不迟疑地徐徐而行。
董天悟呆立当地,无言以对;他见她远走,伸出手去,想叫一声,却终究无法发出声音——这个女人,在这样的时候,竟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她说得对,他明明知道……她说得对……可是……可是……
沈青蔷颤巍巍的背影远了、渐渐远了,那无边的夜色仿佛张着狰狞巨口的怪兽,渐渐地、将她削薄的身子整个吞没……
董天悟恨恨一跺脚,人已飞纵而起,就像是一道白色的闪电,撕裂漆黑的夜空。
转瞬之间,他已到了青蔷身边,双唇紧闭,出指如风,早点中了她身上的数处重穴。
沈青蔷只觉耳后风声呼呼作响,还未明白发生了什么,眼前一黑,人已软倒……
——董天悟伸开双臂,接住她,用他这一生仅有的、最大的温柔。
'15'负心
夜深了,沈紫薇坐在中堂,手中反复绞着一条丝帕;目光呆滞,一直望着对面墙上的一幅唐人真迹《曲江行乐图》——望了很久,可又实在什么都没有看见。
她住的流珠殿虽不如沈淑妃的紫泉殿,却实在比沈青蔷的居处大许多。器物精致,古玩昂贵,连门上悬着的,也是货真价实的珍珠帘。宫女兰香正将帘子挑起一半,小心翼翼回禀:
“……主子,平澜殿的玲珑姑娘说……说她们主子身子不爽,已睡下了,今日不能来了,愿明日约着主子同去淑妃娘娘处问安。”
沈紫薇怔怔听着,突然从案上随手抓过一卷书,狠狠掷在地上,喝骂道:“再去!就说这是前日从她那里借的,今日还了给她——她不是病了么?病了也无妨,你就是隔着帐子跪一下,也要将我的‘谢意’带到!”
兰香战战兢兢答应,趴在地上将书卷捡起,正要走,紫薇又道:“你对那无法无天的贱婢说,她若再敢推三阻四,不让你进,我就亲去探她们‘宝林娘娘’的‘病’去!瞧她敢不敢阻拦我?”
兰香忙不迭点头,急匆匆去了。
沈紫薇继续呆坐,手中紧紧攥着那条帕子,攥到关节发白,几枚指甲深深陷进肉里。好一会,她仿佛才觉察到疼,松开手,惨白的手心中赫然有几个月牙形的血印子。
沈紫薇呆呆望着血从自己的伤口中慢慢渗出,良久,将帕子覆上去胡乱一裹,闭上眼,长长叹息一声。
帘子又是一响,她没有睁眼,极慢极慢地问道:“……兰香?难道她依然犟性?”
屋内很静,一个声音极慢极慢地回答:“你不用费心了,她已经安然回来。”
沈紫薇瞬间睁开眼,背脊僵直,一手扶着椅背便想要站起身来。脸上的笑容如花朵绽放般倏忽出现又倏忽凋零——她的脸依然扭出了一个笑的形状,眼睛里却只有恐惧,声音颤抖,几不成声:
“你来了?你来了!你……你在说什么?”
董天悟从灯烛的阴影中走出来,一尘不染的白衣上沾满了草色和泥土,他望着她,眼里有不屑、有愤怒、更有……怜悯。
“你别忘了,那些御苑中的道路都是我告诉你的——你领了她去,我自然能带她回来。”董天悟道。
沈紫薇手一松,瘫坐回椅内,轻声沉吟:“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也不知是失望还是释然,两行珠泪缓缓滑下双颊。
董天悟见她流泪,不再说什么,便转过身去。还未迈步,紫薇已抢道:“等等,难道你……不留下么?”
董天悟背对着她,轻声道:“我不会再留下了……”
沈紫薇厉声道:“因为什么?因为她?”
董天悟摇摇头,回答:“父皇已知道我回来,我今日便去建章宫……”
沈紫薇猛然站起身来,冲着他的背影大喝:“说谎!你在说谎!”
董天悟沉默不语。
沈紫薇急喘了一口气,续道:“是!我是想杀她,可那又怎么样?你心疼了?你凭什么心疼?她是你父亲的小妾,是你睡过的女人的妹妹——我要杀她,你凭什么心疼?难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