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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描淡写的语气让钩弋夫人心头一颤,转脸便对上霍光似笑非笑的神色,她的脸色立时煞白。
这一变化仿佛取悦了霍光,让他的笑意更盛,以更加不在乎的语气又追问了一句:“或者,夫人以为,受赐此图的我,对夫人之子可能像周公对成王一般……忠贞不二、无微不至?”
——天子总不会有这样的想法吧?
看着面色如雪的钩弋夫人,霍光摇了摇头,似乎是觉得再打击也不会产生更多的效果了,于是,他以十分遗憾的语气道:“皇子无辜,金侍中言‘皇子生母下狱案治,皇子当如何自处?’主上深以为然……”
看着钩弋夫人又惊又惧的神色,霍光抿唇,敛去所有神色,平静地说完下面的话:“诏:系狱云阳,无诏不得与见!”
——这是秘狱了,比之前下掖庭狱更加可怕!
——尤其是传此诏的是霍光!
钩弋夫人有种不详的预感。
“此狱由仆掌治,夫人可觉满意?”霍光再次微笑着询问。
“你要做什么?”钩弋夫人颤栗着反问。
她知道奉诏治狱之人拥有一般官吏所没有的权力,更何况有天子的那道诏书,谁又敢多事?
想到这里,她不禁满心愤恨——事到如今,又有谁会为她多事呢?
——她出身寒微,入宫后,虽然不乏父亲的旧交照应,但是,那些阉宦又岂是无所图的?锦上添花自是容易,却不要指望他们会雪中送炭。
——雪中送炭……
一瞬间,她几乎想破口大骂——难道卫家人高贵、高尚,凭什么永远有人愿意为他们挺身而出?不过就是奴婢之流!做的事情也不比她清高到哪里去!
——凭什么他们就能得到那么多人心?
——“你跟皇后比?泥沼污秽与苍穹白云比?赵婕妤觉得这个笑话如何?”那个被剪去头发的年轻女子一脸鄙夷地嘲讽她的虚伪仁慈,哪怕已经体无完肤,却还是坚持“负皇曾孙至郡邸狱出首”是自作主张!
“……夫人在想什么?”霍光的声音忽然打断了她的思绪,抬眼却见霍光的脸近在咫尺,不由又是一骇。
霍光跽坐在木栅前,笑得云淡风轻:“我方才说的话,夫人一定没有听到,我便再说一次吧!”
钩弋夫人不禁往后缩了缩身子。
“夫人还记得暴室的模样吗?堂堂的婕妤贵人却踏足那样的污秽卑贱之地,夫人真是受委屈了!”霍光摇头轻叹,一副为她抱屈的样子。
“不过是一个长御,年纪比夫人还小,那般酷刑,夫人怎么能看得下去呢?”霍光不解地问道,态度十分真诚。
钩弋夫人忽然抬头,看着霍光拿着行灯站起转身:“仆却是不忍心见夫人受刑的……”
“霍光,你不能这样对我!”见两名狱吏走近自己的囚室,钩弋夫人陡然明白了霍光的意思,扑到木栅上大声疾呼。
“夫人,我能!”在门口停步,霍光淡淡地回应,“我确定,相信夫人也会确定的。”
——他从不仁慈,霍家人从不仁慈。
——霍去病认父却未惠及霍氏。
——霍家人只在乎自己重视的人!
——敢伤害他重视的人,自然就必须承受他们的怒火与报复!
——就是报复!
——没有什么高尚的目的与深远的考虑,纯粹的报复。
他的兄长将他从平阳带走时,问他:“还想回来吗?”
他摇头——他无数次在深夜祈求能够逃离那个所谓的家,如今能够离开,怎么可能还会回去。
他的兄长点头,恣意的笑容仿佛能够照亮一切灰暗的角落:“那些儒生的话最是罗嗦,不过有些道理还是能听听的——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德报德,以直报怨!——你现在不明白,以后就明白了!”
——为了报复而报复是没有意义的,时过境迁,某些怨恨其实根本不会再让你有感觉,但是,如果只有报复才平息愤怒与怨恨,就顺应本心吧!
——甘泉苑中,他的兄长能对部下射出必杀的长箭,今天,他为什么不能对她动手?
霍光冷笑着,准备离开——又不是拷问口供,他何必看着她受刑?
“霍光,别以为你清白!害死太子的不是我,是你!”钩弋夫人的声音凄厉,疯狂地大笑,“为了替卫太子报仇?霍光,你以为你没有份?”
霍光脸色倏变,转身制止狱吏,却没有再靠近囚室,而是继续站在门口的阴影中,冷冷地质问:“夫人何意?”
钩弋夫人恶毒地望着黑暗中的人影,笑得极愉悦:“太子的行踪可不是我泄露的!是从你的家中泄露的!霍光,你说你要怎么办啊?”
盯着钩弋夫人看了好一会儿,霍光微微勾起唇角,笑得冷冽:“多谢夫人指教,我会报答你的!”
——他会少用一样刑的!
言罢,霍光拂袖离开,无论钩弋夫人再嘶喊什么,都没能让他停步。
步出云阳狱的囚监,霍光一下子跪倒在地,想吐出什么却因为一天未进食而只能干呕,十指死死地抠着地面,粗糙的石块磨破了指尖,他却感不到一丝痛意。
“……侍中……霍侍中……”终于有人扶起他,关切不解的声音渐渐唤回他的理智。
“……幼公……”霍光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眼前的人是杜延年。
杜延年不解地看着他,见他回神便放开手,退开一步:“正是仆,侍中传书急召延年,不知何事?”
霍光拭去嘴角的污渍,淡然询问:“用刑!”
杜延年一惊,却听霍光冷冷地言道:“慢慢地用刑,一样样来,我不想她死得太早!”
——那样才能让他不致再迁怒……她的儿子……
杜延年不是很赞同这种纯粹折磨人的做法,刚想开口,却见一只玉瓶递到自己面前。
“这是什么?”杜延年有种惶恐的感觉。
霍光轻笑:“陀罗粉……”一种很奇妙的花草,产于身毒国,据说是一种能让人在美妙的幻觉中仿若死去一般沉睡多日——若是服用的剂量过大,便会永远长眠——的存在……
杜延年没有听说过,但是,霍光也无意解释,只是吩咐:“过了今年便给她服下。”
稍顿了一下,凑在杜延年的耳边轻语:“除了你,狱中见过她的人……”
杜延年霎时瞪大了眼睛,却在霍光冷厉的注视下沉默了,伸手接过玉瓶。
霍光拍了拍杜延年的肩,持灯离开,没有叮嘱药粉的用量。
——为了报答她最后的“善言”,是死后被埋入地下,还是在深埋地下的棺椁中醒来,再在黑暗中绝望地死去……看她的命吧!
后世的野史传说中,钩弋夫人死后收葬云阳,尸身有香,十余里外尚闻,一个月后,她的儿子刘弗陵继位,追尊其为皇太后,在为她改葬建陵时,人们发现棺中只有彩履一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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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五柞宫之天子气
(绝对不是易楚偷懒,昨天先是单位开了一天的会,晚上,一阵雷鸣之后,小区断电……今早一看,可怜我辛苦码出的两千多字只剩不到千字……吐血啊……)
后元二年,春,正月,天子朝诸侯王于甘泉宫,赐宗室。昌邑哀王髆薨。(注1)
二月,天子行幸盩厔五柞宫。
五柞宫,只要看到那片皆是连三抱上枝、荫覆数十亩的五柞树,便能明白宫名的由来了。
这座几乎位于上林苑最西头的离宫有着与众不同的高大轩窗,推窗,山林秀色便入眼中,但是,早春二月,荒凉的山野只能让人觉得萧索。
看着那些因为陈旧而黯然的陈设装饰,刘弗陵的心头不时掠过一丝阴冷。
八岁的他早已不再懵懂无知,至少,他明白自己不能追问母亲的下落。
——他不能触怒父亲。
对向来宠爱自己的父亲,刘弗陵由衷地恐惧了。
恐惧的并不只是年幼的皇子。
正月,侍中仆射马何罗与重合侯马通谋为逆,马何罗怀白刃入帝寝,为金日磾发觉,被擒,穷治之下,所有与谋者皆伏辜,包括当初随马通力战获太子少傅石德的德侯景建。马何罗枭首,马通、景建腰斩,父母妻子同产弃市,其余共犯均按罪行轻重依律受刑。
——江充、苏文、刘屈氂、李广利、商丘成、李寿……甚至钩弋夫人……
——参与那场变乱或者从那场变乱中得益地地人一个个或是遭到清算。或是获罪被诛。或是下落不明……
——谁敢说自己能够幸免?
恐惧是会让人疯狂地。
刘弗陵不知道。父亲会不会忽然想到他……
——连昌邑王都死了啊……
他恐惧着,却不得不若无其事地在父亲面前,一派天真烂漫地亲昵、撒娇——他的直觉告诉他,这样才安全,他别无选择!
“霍光……”苍老的声音唤回了他的思绪,他没有动,乖巧地趴在床边看着父亲,耳边听到霍光平常一样恭谨的声音:“陛下!”
“这里衰败了……”天子混浊的目光打量过殿内的一切,轻声感叹。
霍光同样轻声回应:“陛下许久未至,此行又来得匆忙,未及修整。”
——昨天,他的父亲仿佛忽然厌恶了甘泉宫,不顾众人的反对,执意离开,却一直到了渭水边才决定驾幸五柞宫。
“……修整……”他的父亲很困惑地重复这个词,随即便恼怒起来。
“没有用!”年迈的天子狠狠地挥手,干瘪的手衬着纯黑的服色,显得那么无力,但是,宽大的广袖却带起了一阵风,舞动殿内的轻纱,卷起一股**陈旧的气息。
刘弗陵忍不住煞白了小脸,惶恐地望着父亲。
霍光不解地看着皇帝瞬间又平静下来的样子,那一瞬间,天子暗黄的脸色似乎也明亮了许多……
“……哼……没用的!修整也没有用!……就这样吧……”大汉天子近于呢喃地轻语,闭上眼睛,毫无血色的手缓慢地滑过寝床上铺设的褥面,透着令人心颤的温柔。
看着忽然睡着的天子,霍光默默地垂下眼,轻轻摆手,示意皇子与他一起退出帝寝。
——也许,这座看似不起眼的离宫,其实藏着天子独占的秘密……
——因此,大限将至的天子选择了这里……
——因此,在这座宫殿里,天子不会需要陪伴……
任由霍光牵着自己的手,刘弗陵沉默着走出帝寝,安静地在门外等待,对仍有寒意的春风毫无感觉,直到有宫人为他披上狐裘,他才转头看了一下那个宫人。
“霍侍中吩咐婢子去取的,说皇子年幼,当小心保重才是。”宫人轻声解释,他听着却不由讶异。
转身望向霍光,刘弗陵只看到他与一个谒者装束的宦官交谈的背影。
“长安狱有天子气?”天子的声音嘶哑,艰涩的感觉让人不由颤栗。
刘弗陵眨了眨眼睛,不是很明白殿中跪着那个所谓的望气者说的是什么意思。
随即,他听到了父亲的笑声,很冷:“朕还没有死!”
“诏:中都官狱所系者,皆杀!”
天子断然下令,根本没有给任何说话的机会。
说完诏令,天子闭上眼,竟再次睡着了。
刘弗陵不由颤栗,想说什么,却不敢打扰父亲,一旁的霍光更是如此,掩于袖中的双手紧了松,松了紧,反复多次才平静下来。
——天子气……
——究竟是天意,还是人意?
——难道太子最后的血裔也将……
望着睡着的天子,霍光第一次怨恨起来。
——这位勉强也能算是亲人的天子……已经让他失去了几乎所有亲人……
——如今还要让他再次失去那个孩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