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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并没听袁列说出游宏的名字,今天的报道里也只是以“游先生”代之,我真的没有想到,昨天躺在华山医院里的毛人,竟就是不久之前和我一同游山玩水,嬉笑玩闹的六耳。
我怔怔地望着六耳,咋见时的微微惊吓与排斥,已经转为难以言喻的复杂心情,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
六耳见我站在那里没有反应,瞳孔中原本就黯淡的光彩又弱了三分。他弯腰捡起刚脱在茶几上的口罩,就要重新戴起来。
我这才醒悟,一把抓住他的手。刚碰到他毛发的时候,异样的触感让我的动作慢了0。1秒,但立刻就坚定地握住了他的手腕。
“这是干什么,你先坐,我去给你倒杯饮料。”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从厨房冰箱里取了罐冰可乐,倒在杯子里拿给他。
“热了吧,看你一身汗。”我话一出口,便觉得不太妥当。
“我这一身,能不热吗。”六耳勉强笑了笑,把杯子举到嘴边,手却不停地颤动。他张开嘴,大口地把可乐灌下去,带着泡沫的液体从他嘴角边溢出来,把唇下的毛浸湿一大片。还剩小半杯的时候,他终于被呛到,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把杯子放在茶几上,咳地弯下腰去,头垂到腹部。他的双手把脸捂住,整个人弓着,仿佛想要把原本高大的身子蜷成很小的一团。
他拼命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宽阔而嶙峋的肩膀抽动着。
我用手轻轻按着他的肩,想不出什么宽慰的言语,只能以这种方式,希望他能感到些许支撑。
六耳这些天受到的打击实在太大,一发泄出来难以抑制,双手也终于捂不住从心里发出的悲声。他猛地抬起头来,双手抓着沙发,刚才无声的嚎哭,已经使他的声音嘶哑无比。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还想出国啊,我想离开这个地方啊……”他脸上涕泪横流,毛发乱成一团,眼睛对着我,眼神茫然,空洞洞的不知望向哪里。
我与许多人一起经历过险境,以往看见别人困顿不堪的时候,总能说些鼓励的话,让他振作起来,但此刻……
我找了条干净毛巾,浸了冷水拧干,递给六耳。
六耳把脸抹尽,将毛巾叠好放在茶几上,低声说:“谢谢。”
这时他已经安静了下来。
“还有可乐吗?”
我连忙又给他取了一罐。
六耳喝了口可乐,双眼微闭,胸膛起伏。
“你还记得在福建的时候,我总是说有蚊子,身上痒,点了蚊香也没有用吗?可你却一点感觉都没有。”
“难道从那时候起就……”
六耳惨然一笑:“那时我还奇怪,虽然痒却不见肿块,回到上海之后,身上越来越痒,熬不住就去华山医院的皮肤科看,却查不出毛病,医生开了两支过敏性皮炎的药膏让我擦着试试。我全身上下都痒,那两支药膏没几天就用得差不多了,那时候麻痒渐消,我还以为真治好了。”
我听他这样说,当然猜到发生什么,心里叹了口气。
“那天晚上睡觉前我又周身擦了遍药膏,希望以后再也不要复发。当时我觉得这痒起来,简直就是受大刑。”他张开手掌,掌心有一簇毛格外茂盛。
“便是天天痒得死去活来,把自己抓出道道血痕,也好过现在一百倍。”六耳轻轻道。
他看了一会儿自己的手掌,抬头问我:“有剃刀吗?”
我取了自己的刮胡刀给他,这刀我很长一段时间没用,一直嫌麻烦,都用电动的了。
六耳右手握着刮胡刀,缓缓地在左手掌心刮过。他把掌心翻向下,一簇毛发飘落到地下。
他冲我笑了笑:“别担心,待会我会扫掉的。”
六耳慢慢把掌缘和手指上的毛刮干净,又开始刮手背。
“没关系的,你刮。”我见他一下下地在手上刮,毛纷纷掉落,心里却没来由地一寒。
“第二天早上起来,刷牙的时候,觉得自己的胡子长得特别快,洗脸的时候,连擦了四五把,却总是擦不干净,有一层黑色蒙在脸上。”六耳语调平稳,缓慢。仿佛在说一件和他完全没有关系的事。
“你知道,我有点近视,我把脸凑得离镜子很近,很近。我看清楚了,那黑色,是层黑毛。”
六耳把左手上的毛刮干净,翻来覆去看了几遍这只苍白的手掌,向我微微摇了摇:“你看,现在好了。”
“你……”我欲言又止。
“让我刮吧,我还能做什么呢?”六耳低下头去,开始刮左小臂。
“那个早上,毛还没有现在长得快,长得长。我戴好隐型眼镜,脱光衣服,在穿衣镜前面仔细地看。”他说话的时候,头不抬起,只是看着刮刀在臂上来回地刮。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把手臂上刮下的毛吹到地上,然后继续向上刮。
“我照完镜子,把剩下的药膏全都擦在身上。傍晚的时候,我跑出去买了脱毛膏。那个卖药给我的女人,看见我想笑,又有点怕。我走出药店的时候,里面的几个女人立刻就聚在了一起。用完脱毛膏不久,毛就都掉了,连我的眉毛一起。脸上火辣辣地痛,我想是烧伤了。那东西是不能用在脸上的,可我顾不了许多。”
六耳把刀交到左手,张开右手掌:“睡了一觉起来,脸上完全不痛了,我跑进厕所照镜子,然后就把脱毛膏扔了。这毛,一天比一天长得快。我把脸上和左手的毛剃了,留下右手,去了华山医院。那个医生看了我的右手,又看了我身上,脸色都变了。我做了一大堆的化验,从皮肤科转到了内分泌科,住院观察。护士每天早上刮一次毛,过了一天,增加到晚上再刮一次。原先病房里的两个病友,也搬了出去。后来,记者就来了。”
六耳停住刮刀,抬头看我:“他们问这问那的时候,我真想把他们撕了。他们只是需要一篇报道,他们要让所有的人知道,看,出了个毛人!这样,看报纸的人会多多少?一千个,五千个?”
我向后缩了缩。那篇报道虽然不是我写的,但我未必就没做过这样的事。新闻做得漂亮,但对被采访来说却雪上加霜。
“对不起,我不是针对你。昨天我看到你的时候,我突然想,这些医生帮不了我,他们从来没碰到过这样的病,从来没听说过人的毛孔数量在短期内可以增加一倍、两倍,毛发会以每天五厘米、十厘米的速度生长。或许只有你能帮我。”
“我?”我愣住了。
“你认识很多人,他们的本领,不是现代科技都无法解释吗,那么或许现代医学无法医好的病,他们可以。”六耳看着我,眼中满是希望。
那是他最后的希望。
“我能想到的,只有你了,你曾经和我说过的事,那些人,一定是真的,不是吗?”六耳张开左手伸到我面前,在掌心,刚刮得干干净净的掌心,又生出一群黑点:“你看,它们是那么快,那么快。”
六耳盯着那些黑点,眼中满是恐惧。
“是的,那些是真的。”
六耳笑了,这是我今天第一次看到他发自内心的笑容,哪怕是满脸的黑毛,也遮挡不住。
“我就知道。”他说:“我就知道。那些都是真的。”
是真的又怎样,并不代表就能治好你的病啊。我认识的那些人,没有一个擅长治疗,事实上他们对自己所拥有的能力,都未必能知其所以然。
这些话,我当然只能心里想想,不能对六耳说。
他把刮刀放下,站起身:“扫帚在哪里,我把地上这些扫掉。”
“我来吧。”我拿出扫帚和簸箕,却被六耳一把抢过。
他握着扫帚的右手,手背上的毛已经刮去,指背上却还在,黑白分明。
我把眼神转开。
六耳把地上的毛都扫进簸箕,再倒进垃圾筒里。我把扫帚簸箕放回原处,回到客厅的时候,六耳还站在茶几前。
“我住在你这里,行吗?”
“啊……”
“我是从医院偷跑出来的,我不想回自己那里了,我怕被记者找到。那些邻居……我也不想被他们看见。”
“那你父母?”
“我没有父母。”六耳说:“他们死了。”
“对不起。”我没想到六耳竟然父母早亡。
“我也没有什么朋友。”
我心里讶异,这么外向型性格的人,怎么会没什么朋友。在福建的时候,虽然特别缠我,但六耳和团里其它人的关系也都很不错的。
“好,你就在我这里住下,有吃有穿,少不了你。”我故意把话说得油滑一点。在福建的时候,我每时每刻,都是这样和他说话的。但现在,我却要很努力,才能说出来。
六耳的嘴角牵出一丝笑容:“你放心,我不会给你找麻烦的,我就呆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我心头沉重,十几天前的那个少年,还回得来吗?
“明天,你能不能帮我买把剪刀,这样刮……太慢了。”
就这样,我多了个不见天日的房客。
我悄悄推开房门。
窗户被厚厚的丝绒窗帘遮得严严实实,纵使我把门打开,让外厅里的光线可以透进去,这间屋里依然昏暗沉闷。
六耳坐在墙角的椅子上,赤着上身。
“回来啦。”
六耳放下剪刀,拿起理发师专用的折叠刮刀,小心翼翼地开始清理胸膛上的短毛。他的头抬着,眼神越过我,看向某处。
平头剪刀和长刮刀都是我特意买来的,六耳身上毛发生长的速度又快了,每小时就能长出近一厘米。所以必须先剪短,再用刀刮。
旁边是被窗帘遮着的窗沿,偶尔从被风吹起的缝隙间,可以看到窗外。六耳住在这里已经三天,他总是坐在这个位置,这个最容易看到窗外的位置。但当风吹动窗帘的时候,他却很少往外看。就是有,也只是一眼。
从早到晚,他坐在那里,刮着身上的毛。他从左手掌开始,把两只手和胸膛刮得干干净净,脚也是。腿上的毛他只用剪子剪,剪到极短。他的手很灵活,手臂可以弯到背后的任何一个地方,摸索着,把背上的毛也剪去,从不要我帮忙。
最后是脸上,第一天的时候,他还对着镜子刮,可现在,他取张卫生纸在刀锋上擦一擦,就坐在椅子上,把整张脸刮干净。刮的时候,他的眼睛并不闭起,而是直愣愣地看着前方某处,仿佛在那里有面无形的镜子一样。
一圈刮下来,总要个多小时,最初刮干净的手掌又长出毛来。于是他再重新刮过,如此周而复始。一边刮,一边握着刀的掌心却不断地长出毛来,这等滋味,我只想一想就深觉可怖,而现在的六耳,只是在那里,不停地默默刮着,刮着。
每天刮下来的毛,装在大号的黑色垃圾袋里,满满一袋,我把袋口扎紧,晚上十点钟的时候,下楼扔掉。
“我打算叫两碗豚骨拉面外卖,你还想要什么,我这里有他们的外卖菜单。”我扬了扬手里印刷精美的宣传菜单。
“多叫一份吧,我想吃两份,行吗?现在我的胃口比以前大多了,这些东西长得这么快,也是很耗能量的。”六耳嘿的笑了一声。
“别急,总会有办法治的。”我说。
六耳的眼神移动了少许,落在我脸上。
“我去打电话叫外卖了。”我转回身走出去。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可我却不敢看他的眼睛。
半夜里,我醒来上厕所。听见那扇关着的房门后,传来极轻的呜咽,或许是低低的笑,我分不清楚。
我想敲门,手却在最后一刻停住。
睡在书房的沙发床上,又细细地把认识的所谓“非人”挨个想了一遍,却仍不知该找谁才能帮到六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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