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旗号,暗中将国丈送至红螺寺,也好让皇后娘娘一家相会。
伍定远是个周到的人,他自己并未将家人送出城外,却暗中替国丈打点好了一切。这说明他懂得朝廷的规矩,哪些事情该说一套、哪些事情该做一套,他心知肚明。
琼武川洗过了脸,精神略振,便道:“芳儿呢?还在杨家么?”傅元影深深吸了口气,嘴中却应了一声:“是。”国丈道:“你打算什么时候派人去接她?”傅元影躬身道:“此事雨枫不敢作主,还要请老爷子吩咐。”
“等我吩咐?”国丈嘿嘿笑道:“那你又为何把颖超交给了玉瑛?这事怎又不必我吩咐啦?”
傅元影双肩微动,没敢作声。琼武川接过茶杯,漱了漱口,吐到了脸盆里,道:“万福楼这么高,没摔死他吧?”傅元影叹道:“老爷子既然都知道了,又何必问我?”
琼武川道:“雨枫,别介,我这只是试一试你……”说着从枕下取出物事,塞到傅元影手里,道:“看看你是不是真把我当糟老头了?”傅元影低头一看,只见手里多了块铁牌,篆刻雄鹰,双翼全展,大书“镇国铁卫”四字。
“雨枫……你知道的事,我全都知道……”琼武川伸了个懒腰,哈欠道:“至于你不知道的事呢……嘿嘿……”说着说,便又朝床沿拍了拍,道:“坐下,我有大事要交代你。”
国丈连番催促,傅元影只得搬来一张凳子,一如往常坐在床边,任凭国丈握住他的手。
琼武川年轻时很高大,身长至少九尺,年老之后,个头虽变矮了,那双手却还是一样大,他握紧了傅元影的手,忽道:“雨枫……你这趟下去贵州,可曾打听到不凡的下落了?”
傅元影别开了脸,低声道:“老爷子忘了么?您当年答应过娘娘什么了?”
“玉瑛?”琼武川睁开了眼,一脸茫然:“我……我答应她什么了?”
人老了,最大的好处便是这个,眼看国丈又装成了老糊涂,傅元影也不想多说了,琼武川笑道:“雨枫啊,别老是生闷气……其实颖超这件事,你处置得很对。”傅元影低声道:“老爷子是说……我把他交给了娘娘?”琼武川呵呵笑道:“是啊,颖超这孩子心太高了……他不是宁不凡……却老想当宁不凡,你得想法子杀杀他的锐气,不然他不能死心塌地守着芳儿。”
傅元影默默听着,忽道:“老爷子,颖超是一个剑客。”国丈笑道:“你呢?你不也是个剑客?”傅元影默然半晌,似想说些什么,却又忍住了,琼武川察言观色,呵呵笑道:“雨枫啊,你就不怕颖超会落到你这个下稍吗?”
傅元影摇了摇头,道:“老爷子多心了。我华山门下,一人一把剑。颖超的剑与我、与他师父的都不同,他迟早会找到自己的路子。”琼武川笑道:“什么路?死路?”
琼武川有很多面貌,在江充面前,他像个瞎子,跌跌撞撞,让人懒得计较。在景泰皇帝跟前,他又像个傻子,天天打摆子,到了华山门人眼中,他却又似个神算子,样样事都算无遗策,总之千变万化、莫衷一是,根本就是一个戏子。
傅元影并未顶嘴,眼见桌上还搁着一碗汤药,便端了过来,道:“老爷子,吃药吧。”
琼武川张开了嘴,如小孩般让人喂了一汤匙,道:“雨枫啊,你也别总是挂记着不凡、挂记着颖超,今儿咱俩便来说说你的事吧。”傅元影皱眉道:“我?我有什么好说的?”国丈笑道:“你晓得你像谁吗?”
傅元影无心回话,提起汤勺,正要再喂,却听琼武川道:“你像杨肃观。”
傅元影微微一愣,手上汤匙微微一晃,险些溅了出来。琼武川握住他的手,微微摩挲,道:“雨枫啊,你可知我为何把你比成杨肃观?”傅元影摇了摇头,示意不知,琼武川呵呵笑道:“你可晓得朝廷若是少了伍定远,会怎么地?”傅元影道:“兵凶战危,势若危卵。”
琼武川狡黠一笑:“那咱们现下有了伍定远,就不兵凶战危,势若危卵了吗?”
国丈所言不错,伍定远早已受了朝廷重用,可前线如火、京师被围,仍旧是天下大乱,说来伍定远便似一帖臭郎中的老药,延得了命,却断不了根。傅元影推测话意,沈吟道:“那照老爷子的意思,咱们这朝廷若是少了杨大人……”
“即刻便要……”琼武川握住那块铁牌,咬牙道:“覆亡。”话到嘴边,突又猛烈呛咳,汤药都呕了出来,傅元影忙沿国丈的背心抚了抚,咳嗽立缓,便又取出布巾,替他擦拭嘴角。
琼武川淡淡几句话,却也点出了傅元影的身价。华山有了宁不凡,能够威震天下,有了吕应裳,可以添光增彩,可没了傅元影,华山却有立即倾倒之虞。
“懂了吧,雨枫。”琼武川喘过了气,便又嘶哑道:“你……才是华山真正的大掌柜啊。”
傅元影默默听着,忽道:“老爷子过奖了,雨枫没这个本事。”琼武川笑道:“别介啊、雨枫,你可知琼某活到了八十岁,靠的是什么吗?”傅元影道:“老爷子靠的是神机妙算。”琼武川戟指笑骂:“违心之论。要说神机妙算,我哪算得过刘敬?”傅元影道:“那老爷子靠的是什么?”
琼武川嘿嘿笑道:“我善观人身上的‘气’。”傅元影蹙眉道:“气?您指的内力,还是……”
琼武川傲然道:“气!就是霸气、英气、秀气、才气,还有吾善养的浩然正气。”傅元影点了点头,瞧向床边那块“镇国铁卫之令”,颔首道:“这个正气,老爷子养的真是太充足了。”
“他妈的!”琼武川把手一挥,弄翻了茶碗,骂道:“都到了今天,你还是反对我投入客栈吗?”傅元影欠身道:“雨枫不敢,老爷子向来神机妙算,做事自有道哩,何劳旁人过问?”
琼武川恼道:“是,咱们都是龟孙子,最没出息……可雨枫啊,你到底有没想过,似我这般胆小之人……那年复辟大战,却为何把身家性命都赌在杨肃观身上?”
眼看国丈打翻了汤碗,弄得满身是药,又脏又黏,傅元影只得一边替他擦拭,一边道:“老爷子很看重杨大人的干才,对吗?”琼武川斜目冷笑:“笑话。当年他不过是个小小兵部郎中,与我素无深交,我哪知他有何干才?”
傅元影微微一凛,也知国丈这话说到要紧处了,当年刘敬举事之时,手握东厂,连结内外,来势汹汹,琼武川却躲得不见踪影。到了杨肃观决心复辟时,不仅早被开革为民,尚且无兵无权,声势全不能与刘敬相比。却不知琼武川何以拒绝了刘敬,却选择与杨肃观连手?
琼武川喘了口气,慢慢挣扎起身:“很奇怪吧……刘敬和我是多年交情,可他举事之时,我却吓得噤若寒蝉,好似成了一只缩头乌龟,就怕担上干系……”傅元影找了一件干净内衫,随口道:“老爷子,风险是娘娘担着。要是出了事,砍的是她的头,伤不到您一根寒毛。”
琼武川大怒道:“你说什么?”把内衫抢了过来,抛到了地下,暴吼道:“混蛋东西!昨晚芳儿骂我的那些话,你都听到了?”傅元影道:“老爷子,您方才不还说我像杨大人?怎么这会儿又是混蛋了?”
“混蛋……”琼武川眼中现出一丝恼怒,一拳便望傅元影身上打去。砰地一声,“雨枫先生”肩头略沈,便卸下了气力,随即捡起地下的内衫,替国丈换上。
国丈像个孩子,打过了人,气也消解了几分,又道:“雨枫,说正格的,你和杨大人熟么?”傅元影道:“当朝五辅,天绝传人,我是久仰大名了。”
琼武川道:“你第一回见到他时,想到了什么?”傅元影道:“面带城府,语无真心。”琼武川轻蔑一笑:“那你只看到了皮相。”傅元影哦了一声:“那老爷子看到了什么?”琼武川道:“我见到了他身上的‘气’。”傅元影笑了笑:“老爷子是惊叹于杨大人身上的‘秀气’,是吗?”
“放你妈的屁!”琼武川脱下了衣服,说话更粗了,大声道:“秀气?什么秀气?我女色尚且不爱,还爱什么男色?”傅元影微笑道:“那倒是。老爷子清心寡欲,天下罕见。”
“讥讽我是吧?”琼武川火大了,正要再次出拳打人,却听傅元影道:“老爷子,手举高。”拉住了国丈的手,带他穿过了袖子,琼武川咒骂几声,任他替自己穿衣,嘴中却吼道:“听好了!琼某生于永乐年间,经五朝四帝,看尽天下风流人物,却没一个人能像杨肃观那样……”顿了顿,话声转为低沈:“生具南面之气。”
子曰:“雍也可使南面”,南面之气,亦即王者之气也,傅元影微起错愕,随即摇了摇头,释然一笑:“老爷子,雨枫倒不知您还善于看相。”
琼武川摇头道:“雨枫,你不是官场中人,自不信谶纬的道理。可咱们这些朝廷里打滚的,最信者三,一是命、一是运、一是气!几十年下来,潮起潮落,教你不信也难。”
傅元影不置可否,含笑又道:“那照老爷子看来,杨大人的面相有何特异之处?”琼武川深深叹了口气,道:“记得是景泰三十三年吧……那年杨肃观打了个败仗,到了奉天门前,那时我也刚好路过,猛一见到他,突然被他吓了一大跳,险些滑了一大跤……”
傅元影皱眉道:“滑了一跤?怎会如此?”琼武川喘息道:“这我也说不上来,我只记得那天他背对着奉天门,凝望北京,那一刻,我突然觉得似曾相识,便在心里直喊,对!这就是南面之相……我见过的……”
傅元影越听越是不解,皱眉道:“老爷子的意思是……那时的杨大人看起来很面熟么?”
琼武川低声道:“这我说不清楚……反正那一幕就是似曾相识,好像在哪儿见过……自那之后,我便知道他绝非池中之物,早晚能飞腾人间……”
这话玄之又玄,傅元影自然听不懂,他推测半晌,忽道:“是了,这是因为他长得像他父亲杨远,所以站在奉天门前,猛一下便让您误认了,是吗?”琼武川摇头道:“不是。杨远身上没有他那种气。”傅元影道:“您的意思是说,他父子俩长得不像?”
琼武川道:“说不像,那也不算,这杨家父子都是白面斯文,也算有几分神似。可不知为何,他老子就没那个气,不似他这大儿子杨肃观,让我越看越觉得胆战心惊……”
傅元影越听越胡涂,便道:“老爷子,我这样问吧,您初见杨大人时,他那时多大岁数?”琼武川道:“那年他刚从少林寺还俗,年方十八。”傅元影道:“那时您便觉得他有‘王气’么?”
琼武川摇头叹道:“那时……那时还不觉得。”傅元影微微一笑:“这么说来,这王者之气还是与时俱进的?”琼武川听得讽刺,却也不去反驳,只低声喃喃:“看来……真是如此。”
老人家总是老眼昏花,疑神疑鬼,傅元影忍不住笑着摇头了:“那刘总管、柳昂天呢?他俩见了杨肃观,也觉得此人似曾相识吗?”琼武川摇头道:“没听说过。”傅元影道:“那江充呢?听说这江太师是真正懂得面相的,他也没看出杨肃观非比寻常?”
琼武川木然道:“没看出。所以他才成了我的……”突然嘿嘿一笑,道:“手下败将。”
景泰三雄之中,向以江充城府最深、刘敬智慧最高,柳昂天识人最广,想这“江刘柳”三大权臣都瞧不出的事情,琼武川却能慧眼独具,不能不让傅元影半信半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