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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武师……”虎大炽神情有些惶恐:“已经到了。”熊俊狂喜道:“藏武师到了!那……那咱老弟不也来了?快说,快说,他人在哪儿?”虎大炽低声道:“他在营里。”熊俊喜孜孜地道:“今儿是什么黄道吉日?咱兄弟可有两年没见了,好,我先去安顿兵马,一会儿再找他喝酒……”正要调度下属,虎大炽却拉住了他,道:“熊将军,你得快些……”
熊俊拂然道:“快什么?”虎大炽欲言又止,忽然弯下腰去,撑住了熊俊的胳肢窝。
熊俊是军中有名的硬汉,纵使身中十来箭,也不须旁人搀扶,拂然道:“老虎,你在闹些什么?”他满心不快,正要推开虎大炽,瞬息之间,心里忽有异感:“等等……你方才说,藏武师已经到了……”虎大炽默默低头,轻声道:“大家都过来,保着熊将军。”
刹那之间,熊俊什么都明白了。只听他呜地一声,两腿一软,左右兵卒知道他立时要倒,忙抢上前来,矮身撑住了他。
“让让!让让!前头让条路出来!”虎大炽一路背着同袍,拼命推开人潮。熊俊嘴唇微开,脑海一片空白,呆呆趴在虎大炽的背上,听着老友不住怒喊:“别看了!别挤在这儿!快让开!快!”
此情此景,正统军许多人都经历过,熊俊却是第一回遇上。前方将士纷纷回避,望着他的眼神都带了几分不忍,因为人人都明白,这个人遭遇了什么事。
熊俊呆呆趴在同袍的背上,只见自己奔进了营帐大门,踏上了营中地毡,见到了一座担架。虎大炽扑了过去,拼命摇动一人的肩膀,大喊道:“小熊!快起来!你哥哥来看你了!小熊!小熊!”正喊间,一名校尉俯身过来,附耳道:“别叫了。”
虎大炽啊了一声,苦笑道:“断气了?”那校尉轻轻地道:“刚走。”
风吹营帐,轰飕飕地振响,全场无人作声。虎大炽、众校尉,乃至于小兵小卒,人人都想说些什么,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正统军就是这样,即使生离死别,依然只能做哑巴。眼见熊俊趴在地下,把脸埋在地毡里,久久不作声。众校尉慢慢行上,低声道:“熊将军……请节哀……”熊俊深深吸了口气,猛地双臂俯撑,站了起来。虎大炽慌道:“老熊,你……”熊俊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多说。
熊俊不是第一天上战场了。打了几年仗,他早就预想过这一刻,因而他也和弟弟约定过,真有这么一天,他们兄第俩绝不在人前落下一滴泪。
在众人的注视下,熊俊缓缓行到担架旁,蹲了下来,凝视弟弟,预备向他告别。
两年没见,弟弟的面貌变得陌生了。他晒黑了许多,也比分手时结实不少,看得出来,他已经是一个“正统军”了。
万籁俱寂间,熊俊默默在弟弟身旁坐下,神色带了几分茫然、几分疲惫。他当然知道弟弟已经死了,可他却未曾流下一滴泪,甚且感不到悲伤,说真的,他料不到自己竟是这样的心情。
说不出为什么。或许兄弟分别太久了,抑或看惯了生离死别,总之自己脑袋里想得全是晚间的行军、明日的回防,弟弟死了或活着,竟与自己没啥干系。
先前的惊骇错愕,在这一刻全消退了,代之而起的,是为小弟骄傲的心情。
两旁军官见他一脸木然,低声便问:“熊将军,咱们要抬走令弟了,可以么?”熊俊道:“抬吧。”众校尉行上前来,慢慢将熊杰的身子翻了过来,只见他紧闭双眼,头颈侧向一边,手中还握着半只花卷,尚未吃完。众校尉拿住了四肢,齐声道:“一、二……”
正要将人抬起,却听一声哽咽,众人回头望去,只见背后的熊俊张大了嘴,右臂伸得老长,像是要叫醒自己的弟弟。
一直到这最后一刻,熊俊才发觉一件事,弟弟真的不会动了。他再也不会哭,不会笑,不会起来和自己说话。他即将烧化成点点骨灰,永远也看不到了。
熊俊哭了,尽管不想在人前掉泪,他还是呜呜地哭出了声。他张开双臂,想要去抱弟弟的尸体,却怎么也使不出气力。在虎大炽的帮忙下,总算从众兵卒手中接下了弟弟,最后一次抱住了他。虎大炽望着他们兄弟俩,只想说些话来安慰,可话到口边,自己却也哭出了声。
正统朝创建以来,熊俊是第一批投效的江湖人物。为求剿灭怒匪,他煞费苦心,不只策动了一帮好友从军,还拉着小弟一齐报答国家。当然他也答应过老迈的爹娘,即使自己粉身碎骨,他也会让弟弟平安回家。可惜他食言了,他只能背起弟弟的骨灰,带他回家。
熊俊把脸埋在弟弟的怀里,无声无息地哭着。一名军官怕他伤心过度,慢慢行上前来,轻声劝道:“熊将军……人死不能复生,你……你要节哀……”
“滚开!”熊俊怒吼一声,振臂挥出,扫出了一股烈风,众人心下大惊,纷纷向后退开。
熊俊背对着众人,慢慢擦干了泪水,低声道:“老虎,我弟弟……我弟弟是怎么死的?”
虎大炽道:“让怒匪打死的。”熊俊须发俱张,奋力回首过来,厉声道:“胡说!”
熊俊是沙场老将,谁都瞒不住他。弟弟的死因是背后中刀,他并非是身陷战场、明刀明枪交战而死,他是在大战后受人暗算而死,他死得很冤枉。
眼见熊俊双目大睁,泪水尽在眼眶里滚动,众人忙低下头去,谁也不敢与他的目光相接。熊俊压抑哭声,一字一顿:“老虎,说……我弟弟是……是怎么死的?”虎大炽摇了摇头,道:“对不住,我不能说。”
熊俊怒之极矣,揪住同袍,提起衣襟,厉声道:“为何不能说?”暴吼一出,众人耳中莫不嗡嗡作响。虎大炽闻风不动,轻声道:“因为你是个武人……奉令不能报私仇。”
这话一说,满场将士尽低头,熊俊也被迫松开了手,一片寂静间,只听老友低声道:“武人者,国家之兵器,百姓之护卫。身为朝廷武官,你的刀剑归于国家。你绝不能公报私仇,否则你就……”熊俊泪流满面,哽咽道:“背叛了最初的约定。”
两旁将士闻言恻然,却也无话可说。怒匪快意恩仇,行侠仗义,向来为一己之怒而杀人。正统军不同,他们是朝廷命官,生来就得听命行事。他们不能替自己出征,也不能为私怨下手。他们是国家的刀、百姓的剑,他们只能为国杀人,这就是身为武人的天命。
黄昏将至,夕阳照入营内,熊俊垂下头去,成了一团蒙蒙隆隆的黑影。此时此刻,除了哭,他什么都不能做了。
为国家、为百姓,莫说熊俊不能公报私仇,倘使有一天熊杰背叛了朝廷,熊俊虽是他的兄长,却也只能听命行事,下手杀害自己的亲弟弟。这是他自己选好的路子,谁也怨不得。
为国为民、身不由己,熊俊神情微见呆滞,他慢慢摘下自己的头盔,俯首撞下,猛听“当”地一声金响,那头盔做得牢靠,分毫不损,主人却已头破血流。他毫不气馁,举头再撞,当当声响中,钢盔渐渐凹陷下去,额间鲜血却也飞洒而出。
“熊将军!快别这样了!”众人急忙上前阻拦,熊俊却是置之不理,拉拉扯扯间。虎大炽猛地暴吼一声:“罢了,罢了,把人带出来。”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色都有迟疑。虎大炽举脚踢翻了矮几,厉声道:“怕什么?有事我来担!”
一名校尉转身离帐,朝外头说了几句话,众兵卒立时带出了一人,交到熊俊面前。
杀人凶手来了,饶那熊俊百战之身,乍见这人的面孔,也不禁傻住了。
面前站了一名孩童,他身形瘦小,衣衫褴褛,约莫十岁上下,神态极为无助。虎大炽道:“老熊,令弟奉命救赈灾民,却不幸受这孩子刺杀而死,不过你要报仇前,我得提醒一声……”他顿了一顿,道:“这孩子的爹娘也被杀了。”
面前的孩子父母双亡,乃是战后遗孤。熊俊胸口起伏,面上筋肉颤抖。虎大炽知道自己说动了他,低声又道:“令弟一心一意,只在乞求这孩子的原谅,直到断气时,他也不改初衷。”
熊俊呆呆地道:“乞求他的原谅?”虎大炽道:“是。令弟直到死前,都在求他宽恕。”
熊俊泪水流下,低声道:“那我们呢?我们这些人……谁来求我们的宽恕?”这话一出,众皆低头,竟无一人答得出话来。一名校尉大胆上前,附耳道:“熊将军,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何况人死不能复生,你且节哀,让大都督处置这孩子……”
熊俊怒道:“滚!”把手一挥,震开那名校尉,随即行到那孩童面前,静静地道:“小兄弟,我不要听别人说,我要你自己说……”手指熊杰的尸身,一字一顿:“这人是不是你杀的?”
那小孩本有些胆怯,低头半晌,突然放声大喊:“对!是我杀了他!你想怎么样?”
熊俊仰起头来,竭力压抑泪水,过得半晌,方才嘶哑地道:“跟我说,你为何想杀他?”
那小孩仰头大叫:“我为何不杀他!”全场将士为之震动,熊俊也愣住了,他张大了嘴、呆了半晌,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为国为民、挥别父母,来到这遥远不知名的异乡,吃尽了千辛万苦,谁知最后成了这鬼模样?
熊俊笑了好一阵子,总算垂下脸来,手指担架上的尸身,道:“小弟弟,你可知他是谁?”那孩子大声道:“我管他是谁!你们全都长得一个样!”熊俊泪水夺眶而出,哽咽道:“他是我弟弟。”反手一抽,从熊杰的尸体上拔出凶刀,朝那孩子喉间划过。
虎大炽闭上了眼,旁观众人也把头转了开来。却于此时,一只铁手半空探来,握住熊俊的手,稍一发力,便将他的钢刀夺了下来。
“大都督!”众将又惊又喜,齐声呐喊。但见背后立了一条铁塔似的大汉,国字脸上满布风霜,来人正是“龙手大都督”、“天山传人”伍定远。他那只铁手宛似巨钳,稍稍挟制了熊俊,便让他动弹不得。
正统三年六月,黄昏时分,伍定远终于赶抵三原城。在众人的注视下,熊俊被迫松开了刀,俯身屈膝,向大都督的威权跪下。
“来人!”伍定远沉声道:“将熊俊、虎大炽拖出营外,重打一百军棍。”
号令一下,大批部属奔上前来,将熊俊、虎大炽压倒在地,剥除钢盔铁甲。伍定远环顾四遭,容情彷佛天神,凛然道:“熊俊,你公报私仇,虎大炽,你徇私纵容,你二人触犯军法,理当处斩,我却只责打你俩一百军棍,可知这是为什么?”
虎大炽没吭气,熊俊也只垂首望地,不发一语。伍定远放缓了脸色,说道:“前因后果,我都听说了。熊俊,杀人不过头点地,你今日纵使杀了这孩子,令弟也活不过来,同样的,我若杀了你们,也救不回无辜死伤的百姓。上天有好生之德,我要你们双方各让一步,相互宽谅。”
听得此言,熊俊忽然张大了双眼,呆呆地道:“杀人不过头点地?”眼看伍定远点了点头,熊俊霍地仰起头来,纵声大吼:“伍——定——远!”
营中将士懼然一惊,只见熊俊眼眶湿红,他手指弟弟的尸身,低声道:“伍定远,你跟我说,他是什么人?”伍定远没有回答,只是别开了头。熊俊哽咽道:“他是武人,为你打仗的武人……你口口声声说上天有好生之德,我这儿请教你……”探手出来,揪紧伍定远的衣襟,厉声哭嚎:“我们是为谁而杀人?”
“喔喔喔喔喔喔!”熊俊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