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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下之意,分明是“不可能,不可能!”
那女郎已一操琵琶,轻拔了拔:“献丑了。”
那女子起调甚平,清清泠泠,仿佛她不是为西市千金请出的、特意要与贺昆仑斗技的一般。
众人都正等着看她的手段,比刚才更加的耸耳细听。
孩子望了会儿那女郎,却不放心,又看向铜器坊檐下铁锅边卧着的那个男子。
却见他师傅宗令白分明已灰了心,这时正怏怏的举步向回行去。
他的步子一步比一步走得寥落,看得却奴都心酸起来。
可那他关注着的、那个卧着的人这时却一抬首,若有意若无意地朝师傅的背影看了一眼。
那一眼中,像满是一种苍凉的讥诮。
——是他!
却奴分明记得,师傅来时,他也曾这么抬眼一望,有若相迎;待得走时,却又是这样一眼,却为相送。
这一迎一送之间,不知怎么,却奴觉得,已滑过了师傅的苦修勤望的一生……
他突然觉得,那人这时似才开始有意在听。
出于好奇,他不由也把耳朵向那琵琶声送过去。
他还没找着那调子,却觉得:那女郎的琵琶先找上了自己。
那感觉,像那琵琶正在那儿等着他……已等了好久好久,一千年、一万年。全不急切,却更成一待。
是的,那琵琶声就在那里。它不似发自那女郎所坐的羊肠网上,而是折入那古铜器坊中,折入那古寂的廓檐底下,再反浸出来。
在那些铜爵铜鼎,铜铛铜碗中,兜了一大圈,兜到了几千年前那个铜声与阳光同在的地界,再兜转回来。
——它似在用一种更古老的语言叙述起另一种快乐……木头的桌子、粗陶的碗;牧人的远歌与老人的话语;平静舒缓的原野上、飘着焦禾的炊烟;皮鞭一挥,车轮辘响;那车子慢腾腾地走着,征程里那特有的疲倦与欣然;到后来泥途漫漫,四望玄黄,却忽然故园乍现,此心飞扬……
一切都慢了下来,一切似……目断车轮生四角,一切似坐在原野上看那一轮日迟迟地落……落尽时、日之夕矣,岁将晚矣,鸡栖于埘、牛羊下来……
他的心里忽然感觉到快乐,那快乐不是一场喧闹,而更似一种慰抚。
这是由那女子的琵琶声而来的吗?
——阳光密匝匝地泄下来。时间是干燥的雨,冲洗着天门街上所有人的皮肤,要把它们洗皱洗老。
可这都不怕,那琵琶声中的快乐不是贺昆仑琵琶声中的快乐。它穿透时间,不倚仗青春,不倚仗容华,不倚仗迷离瑰彩,不倚仗虚荣夸饰,也全无强迫,绵绵然,泊泊然,像要把你的灵魂都浸到古老的宁静里去。而那时、你的苦涩消退,那曾痛苦的一切反倒都让人觉得灿然得年轻起来……
街底下众人都听得神思一晃,几乎没有人觉察那琵琶声渐已停了。
最后,却是贺昆仑忽自木楼中站起,以胡人之礼冲着那女子稽首一谢。
——然后人们才醒过神来。
——然后、欢声雷动。
就在这动地欢声中,那孩子已偷偷地顺着匹练溜下楼来。
他溜向了那个男子的卧处,站在距那侧卧的人十余步远,一动不动地把他看着。
他背后的喧闹都已跟他无关,他一双眼珠极专注的极专注的,乌黑乌黑的,一直盯着那个人。
像一只小猎狗儿,即还没学会盯着猎物,也没学会掂量主人,它只是带着天生的本能,去看待着一场它渴望的“生”。
那女子曲终之后,嫣然一笑,即挟琶而去。
这一场“斗声”至此已经完结。
众人好久都回不过味来。等回过神时,就潮水一般的向那传说中女郎的去向追踪而去。
却奴只觉身边的人河水一样的流过,他们都在追随向给了他们快乐的琵琶。
人人交口地问:“她是谁,那女子是谁?”
天门街像一条积蓄好久,终于开了闸的河,人人都在走,泛着快意的波涛地走。
他们从这条街上热烈地流去。
——只有那孩子,盯着的那个人一动不动的。
三、肩胛骨
积庆寺就坐落在积庆坊中。
这里坊寺同名,却不是寺以坊名,而是坊以寺名。
积庆寺盛于前隋,本朝以来,香火再无当日之盛,可积攒下来的底子犹为可观。不用说那些碑塔殿宇,贝叶典籍,单只寺内外那多达数百株的古槐就颇为可观了。
这是个古寺,前后共有三进,左边还有一个跨院。寺内外到处都是古槐。这些古槐伸出的枝叶几乎荫蔽了所有的殿边檐角。斑驳的琉璃瓦在时光的冲刷下安安静静地卧在古槐的荫庇里,残缺的琉璃面儿仿佛古槐叶间偶尔漏下的阳光。
那阳光落在上面就赖着不动了,那感觉,仿佛……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却奴是攀着槐树偷偷翻上积庆寺院墙的。
他是跟踪着那个侧卧之人的脚踪儿来到这儿的。
——那时天门街上人群散去,人都走了,好有两个多时辰,延吉坊的拐角边上,那个卖古铜器的店门口,却奴还在盯着那个侧卧的人。
这条街平日就是条整肃的街道。因为是官街,一近傍晚就少有行人。含光门远远地在西边衔着日角。天上的云一大片一大片地青森下去,浓重的暮色像火盆里烧残的灰、一盆盆地向下泼着。
可他还在盯着那个人。
突然的,一点金光奇异地掺进这浓灰里,那是落日回光返照地一跳。这一跳,却跳进了延吉坊拐角处的那个屋檐底下。然后,只见一片金光巴掌似的挥进来,从雕花的檐底间注入,有碗口大小,正打在那侧卧的人肩胛上。
那人后背上的肩胛骨孤另另地耸着,被这金光镀上去,镀出一条带着孤状的勾折,像平生水墨行状里添上飞金的一笔,像落拓的生涯中注入了一碗酒,寡淡的酒上洒着大朵的金花。
他当时就想走到他身前,以一个孩子能有的所有倾慕对他说:“……”
可他还没打定主意,就只见那个人不知何时已经站起,拂了拂袍角,就那么地走了。
所以他就跟着来到了积庆寺。
一到寺门边上,那个他跟着的人就跟丢了。无奈之下,他先在院墙下绕了绕,终究不敢进去,就攀上槐树,直接爬了上来。
他不敢落地,就了那棵大槐树隐身,躲在那槐树伸进跨院内的枝桠上。
方稳住身,他就惊讶地发现贺昆仑正气冲冲地站在里面。
贺昆仑站在一架花架后面。寺内的僧人正在做着晚课,一片敲鱼响磬中,贺昆仑的神色显得那么的暴躁。他粗大的手指不时插时他那乱蓬蓬的头发里搔着,那么用力,简直像是在扯了。
听着那僧人的晚课,却奴渐渐安下心来,忍不住又安安静静地开始回想起他自己的心事。
他一遍一遍地回想,当时,如果,在延吉坊边,自己能够勇敢一点,坚强一点,直接走到那人身边,第一句话该说什么?
——“你是他!”
不错——“你是他!”
他脑中蹦出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是他!”
他本来已经确定,但他还要那个人亲口的确认。
——“你就是那个在云韶厅上起舞的人。”
他见过这人不只一次,他还记得……记得有那样的一些夜晚:这个人总是悄悄地来到云韶厅屋顶,有时会带上一碗酒,有时只是将衣领拉后、让领子敞开、让后脊梁里灌满风。
如果是漆黑的属于水墨的夜,他就是那满天乌墨中点睛的淡墨状的人形。如果那一夜月明如素,云母石的窗子在月光下发出微微的亮,他的衣衫仿像也被点亮了,他在月光下写字,用袖刷着露水写字,却奴不知道他在写什么。
——但、他是他!
“我要你教我。”
却奴猛地想起自己的渴望。
“教我你在云韶厅上做的那些事。”
只要想到这儿,他的眼睛就忍不住亮了。
“我要学会跟你一样的高来高走,学会你一样的悄无声息……比猫还轻,比鸟儿还自在,学会你……一样的、自由。”
有什么东西大力地冲击着他小小的心,那掩藏在一身厮衣服下小小的心,冲得血直涌上来,涌上他的脖颈,涌上头,涌得头都忍不住要眩晕了。
哪怕仅只是这么想着,想到自己对他这么说,却奴也觉得心里快被一种巨大的快乐充满:
——比猫还轻,比鸟儿还自在,还有,和你一样的……自由!
可他一切都来不及说。
他在铜器坊边直盯了那人两个多时辰。两个时辰就那么过去了,日光的返照后来渐趋黯淡,就在他还在犹疑着要鼓起勇气上前时,那个人忽然站起,肩胛上的金光被抖落似的扔在了地上,那块肩胛骨没入衣衫下,黯成一块三角的铁——折戟沉沙般、犹未消磨尽的那段铁,就在余光渐敛的街上无语的离去了。
却奴抹抹眼。
他不想哭,可小手心里还是沾上了两滴泪。
——如果当时自己这么跟他说,他会答应吗?
他一定会问自己“为什么?”
——为什么呢?
佛院的经声安宁地唱晚,却奴的嘴唇却忽哆嗦起来。天上的暮色重重地压下,暮神在泼它最后的有决定意义的一盆火灰了。他的整个身子忽然都在颤抖,他忽然想,自己会在那条人已走空的街道上,颤抖着唇对他说:
——“因为,我怕!”
是的,“我怕……我怕!”
从小到大,他就很少哭。别人都说他像块木头,他也觉得自己快成为一块木头了。所有的恐惧他都忍着,所有的歧视与不公他也忍着,就是为了有一天,他可以说出自己最想说的话。
哪怕那个人最终不顾而去,他还是想一边痛哭一边长呼地对他说:“我怕……”
院门轻轻一开,一个人影溜了进来。
却奴只听到大殿的经诵声已经弱了,那溜进来的人却还在回头看着后面,似在躲避着什么人。
却奴一眼认出来,进门的正是下午在天门街上斗声的那个女郎!
——她怎么会来到这样一个寺院里?
他心头不由纳罕,可没容他有工夫细想,隐在院内的贺昆仑已忍不住了,只见他猛地从躲的地方现身,一把就向那女郎抓去。
他那么小个的身子猛地从地上蹦起来,还蹦得那么快,直有三四尺高,让却奴忍不住都吓了一跳。
只听贺昆仑人在空中,口里还怒喝道:“我叫你还绕道!你以为我会跟着你绕到慈恩塔再被你甩得个没个影儿吗?你算准我想不出你是谁吗?居然冤了我这么久。不是下了楼来,我想起了你琵琶上画的那颗红牙,我真想不出竟会是你!还以为我找不着你的老巢!”
那女郎惊觉之下,才待解释,贺昆仑粗大的手掌已向她兜头罩下。
她只有躲,可别看贺昆仑那么小的身子,腰粗腿短,行动却极是利落。那女郎身姿轻捷,一时间却也躲他不利落。
然后就只见他们两个一个追一个躲,在这么个庄严寺庙里面,玩起猫捉老鼠式的把戏来。
一个矮小胡人与一个妙龄女郎就如此纠缠不休着。却奴已看得目瞪口呆。他出身教坊,于诸般杂耍见得已是多了,见惯了腰腿便捷的,却从没见过动作这么快而利落的。
只见贺昆仑那一爪一爪击出的力道如此之强,击得空中似得都有丝丝之声了。两个人却一齐都不做声,只是无声的扑与躲。那女郎身姿虽弱,却极为坚韧。只听见地上的沙子被卷起一片沙沙地响,却奴瞪着眼睛望着他们,那不是寻常的玩闹与打架,他看出来了:那是博击!
——他们就是那传说中的那些游侠!
那女郎这时正向一个月亮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