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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舒……”她失声,一下子几乎无法呼吸。
那个少年只是看了她一眼,猛然掉过头,一瘸一拐地冲入了人群。那一架旷古巨制的冰锥还停在船坞里,所有人都忙乱的跑前跑后,不断地询问:“巫即大人怎么样?还流血么?——大夫呢?大夫怎么还不来?”
“巫即大人还好,”旁边有人回答,“就是好像被吓坏了,正在大发脾气。”
忽然间,人群发出了一阵惊呼,四散了开来。
“让开!别管我!”随着一声暴躁的呵斥,望舒一瘸一拐地从人群里急冲了出来。拖着脚步往外走,仿佛一头发怒的狮子般粗暴的推开所有人。因为走的太急,他被地上放着的一块金属板绊了一下,猛然往前一顿。
“望舒!”她脱口惊呼起来,伸手搀扶他。
“滚开!”可少年仿佛疯了一样,恶声怒斥着,大力的推开他,“别碰我!”
她焦急的低唤:“望舒,你的腿怎么了?让我看看。”
然而,她的手刚触及他冰冷的手背,他闪电般地往后一退:“不!少年的神色极其古怪,仿佛是痛苦,又仿佛是惊惧,拼命捂着伤口不放,踉踉跄跄地一直往后退,就像是一头跌入了陷阱的猛兽。那一瞬间,她吃了一惊——望舒的这种反应,似乎又不仅仅只是遇刺的恐惧和看到他出嫁的震惊而已!
他……到底怎么了?
那个少年看着她,拼命地摇着头,喃喃:“别靠近我……别靠近我!”忽然间,他用力推开了那些上来搀扶他的人,再度夺路而逃,迅速跑远了。
“望舒?”织莺追了上去。虽然一瘸一拐,但少年却奔逃的很快,似乎背后有看不见的魔手在推着一样。织莺居然追不上他,眼睁睁的看着他跑入地下工坊,旋即重重的关上了门——那一堵合金铸造的门厚重无比,只有望舒一个人有着钥匙。她从没有见过这样失控的望舒,不知道他到底受了什么样的伤,只能在外面不停地拍门低唤。
女子惊惶而关切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漆黑一片的工坊内,望舒背靠着门,深深的呼吸着,紧捂着左腿的手终于一寸寸的挪开了。停顿了片刻,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他终于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左腿上的伤口。
这,还是他有记忆以来的第一次受伤。
自从“诞生”以来,他就居住在冰族的大本营空明岛上,被严密的保护起来,有专人负责饮食起居,根本不会出现丝毫的差错。直到今日有刺客忽然闯入,伤到了自己——那突如其来的一刀,不仅破天荒的第一次看破了他的肌体,也在瞬间震碎了他的心。
那一刀下去后,他才忽然发现了一个最重大的秘密。
地下工坊里寂静无比,只能听到仪器和机械的滴答声。
望舒在黑暗里低下头,看着膝盖上那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迟疑了一下,伸出手指摸了摸。在那个伤口里,居然没有流出一丝一毫的血!就像是木头被凿开了一道,冷冷而僵硬。他伸出手指,用力地戳了戳,血肉的触感就像是皮革。
看着那一道诡异的伤口,望舒的身体忽然间如风中落叶一样颤抖起来,慢慢靠着门滑下来,无力的坐到了地上,抱住了头。不……不,怎么会是这样?不可能……不可能!他疯狂的伸出手指,戳进那一道伤口里,狠狠地撕裂着。
他虐待着自己的身体,然而,痛感却很迟钝,近乎麻木——他用手生生撕开了自己左腿上的那道伤口,撕裂披拂,扯开肌肉,然后,摸到了自己的骨头。在这个过程中,他不曾看到自己流出哪怕一滴血。
忽然间,仿佛被雷击一样,他再也无法动弹。
少年脸色苍白得坐在黑暗里,面对着巨大的地下室,地下的制作工坊森冷而黑暗,无数精密仪器和机械堆积着,仿佛充满了不可知力量的神秘森林。
五年前,他就是从这里被发现的,在死去的天才制造者天枫公子身边。当时工坊里空无一人,案上只有一卷翻开的中州古籍《列子·汤问》——那是在他具有“记忆”之前的所有关于“诞生”的线索。
他是谁?他来自哪里?母亲是谁?又是怎样长大的?
这一切,从来没有人来告诉他,哪怕是帝国里至高无上的长老巫咸。他只被告知自己出身显赫,有着受人尊敬的父亲和高贵的家族血统,也是族人心里的天才少年。这几年来,他埋头工作,从来不怀疑这一切。
虽然隐隐的,他也察觉到了自己和旁人的细微不同。
比如,他从来不需要进食,仅靠着地下工坊里那种神秘的液体便可以生存——而那个巨大木桶,从他有记忆开始便没有空过。也就是说,在他被发现之前,他可能就是靠着喝那种东西活下来的。然而那个木桶也早就已经被巫咸大人加了封印,严密的看护起来了。他永远不知道自己喝的那种奇特的蓝紫色的水到底是什么东西。
就如他永远也无法查知自己真正的身份。
再比如说,他虽然负责着整个帝国的军事机械制造,可以接触最核心的武器机密,但是在其余很多事务上,他确实被排斥在外的——哪怕亲密如织莺,亦不会告诉他帝国正在进行什么样的计划。仿佛他是一个非我族类的外人。
这种细微的不同,他本来早就该发现。
不过,因为性格里的散漫和无所谓,他从来不对这些表示出过多的关注,也不会去主动抗议或者争取什么,他唯一在乎的便只有织莺。
但到了今天,在一场猝不及防的刺杀里,那一道拉得严严实实的帷幕,豁然被划开了一道长长的缝隙!当刺客的利刃在他身体上留下深深的痕迹时,他再也无法回避这一切——就如他无法回避今日织莺穿着新嫁娘的华服,和羲铮站在一起的事实一样。
没有人知道他方才的失控是从何而来——那不仅来自于对所爱的人的幻灭,更来自于对自身的幻灭!而这一切,却又是紧密相关、一环扣着一环的。
外面的敲门声还在不停传来,越来越急促。
那些元老院的人,只怕紧接着也会赶过来了吧?望舒眼神动了一下,踉跄着站起,木然的走到制造台前,拿起了一块烙铁,直接往自己破开的伤口处压了下去——只听“嗤”的一声,一阵白烟升起,他那个皮开肉绽的伤口居然就这样被烙铁烫的平复了!
没有疼痛,没有流血,就如缝补一件衣服那么简单。
——果然,用高温和金属就能让自己恢复正常。就如他修补过千百件机械一样!
“哈,哈哈……”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滑稽的事情,他忍不住低声笑了起来。
“望舒!望舒!你怎么了?别把自己关在房里,快出来!”织莺的声音在门外传来,急切而关注。然而,在他听起来,她声音却仿佛在极其遥远的地方——她……是在为自己焦急么?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当她第一个在这个地下工坊发现自己的时候,是不是就知道了自己的真正身份?
那么,这些年来她对他所做的一切,又算是什么呢?
望舒松开了捂住脸的双手,在黑暗里茫然的抬起头来,看着桌子上那个做了一半的小东西——那是他一直偷偷制作、准备在她生日时送给她的礼物:是一只由木头、橡胶、金属和羽毛混合制成的,惟妙惟肖的夜莺。
他本来想把它做成一只会叫、会跳、会喝水吃食的鸟儿,让织莺在遥远的出征旅途上不至于寂寞。此刻鸟儿身体已经做好了,每一片羽毛都被精心的粘了上去,染成了金色。只有头部还没有接上——
那个精巧的鸟头横放在桌面上,无数细小的螺丝散落在四周,等待他的安放和组装。鸟的颈腔是一个空心圆球,里面装了那个轱辘和一卷薄带子。鸟的眼睛是两颗异常昂贵的蓝晶,是他在制作冰锥的分水线定星时,从多余的料子里切下来的。此刻,那两颗眼睛躺在桌面上,孤零零的一动不动。
那只没有头的鸟儿横躺着,爪子僵直,空空的脑壳搁在一起,没有镶上的眼睛黑洞洞的,一瞬不瞬地瞪着前方,显得古怪而狰狞。
他坐在黑暗里,和那只做到一半的鸟儿默然相对,忽然间仿佛于丹也无法忍受,蓦然大叫一声,一把将那只惟妙惟肖的机械鸟扫到了地上!
他,岂不是和这个东西一模一样?
“望舒!望舒!”织莺听到了里面的动静,焦急和惊恐地低呼,“你怎么了?”
他抬起一条腿,准备把那个做到一半鸟儿踩得粉碎,然而,一听到她的声音,颓然坐倒在地上,后背重重靠在门上,不知所措。她还在外面持续的唤着他的名字,隔着一层门板,他甚至能感受到她每一次敲击的振动。
那种微弱的振动,一次又一次,逐渐将他的心震得复苏过来。
是的……无论如何,至少织莺是真正关心他的。在这个冰冷而机械的世间,可能有一颗心是真正温暖的。那样,至少他“活着”的这些年,会存在某些意义。
在她几乎要破门而入的时候,他忽地站起来,打开了门。
“望舒,你……”门开得太突然,她差点一个踉跄跌到了他怀里,连忙扶住了门框。然而,看到少年奇特的苍白脸色,她却又惊住了。望舒的眼神非常诡异,闪烁而黯淡,竟然和平日的明亮清浅大相径庭。
“我没事,”他低道,“回去吧。”
“怎么可能没事!你的腿……”织莺的目光一直盯着他的左腿。他摸了摸那里,竭力想做出轻松的表情:“不要担心——其实那个刺客根本没伤到我,只是划破了衣服而已。他不知道我一直都贴身穿着鲛绡战衣。”
然而,他显然并不擅长说谎,这样的话反而让织莺更加担心起来。
“让我看看!”她握着他的手臂,几乎是命令般地。
他却不肯放手,想把她推出门外:“我没事。”
“望舒,让我们看看。”忽然间,一个低沉威严的声音响起来了,用不容置疑的命令语气,“放开手,让我们看看你的伤口!”
“巫咸大人!”两人异口同声地失声,看着不知何时已经赶来的首座长老。
拄着权杖的老人威严无比,站在门廊的阴影里,看着这一对年轻人,眼神冷厉。织莺下意识地转过身挡在了望舒面前。她靠得那样近,几乎将单薄的肩膀贴在了他的胸膛上。望舒忽然明白她是想要保护自己,心里涌起了一种暖流,一下子镇定下来。
“大人……望舒他……”她不知道该怎么说,“请您……”
“我没事。真的,”望舒却忽然在她身后开口,语气从容而平静,“刚才羲铮替我挡了一下,那个刺客没伤到我,我只是划破了衣裳罢了——大人请看。”
他终于松开了一直捂着的手,露出了那一道伤。
水晶球光芒的照耀下,一切纤毫毕现:衣裳被锋利的刀刃划破了一道一尺长的口子,然而,破口处的露出了鲛绡战衣细密坚韧的质地,不曾碎裂。再往下翻去,只见少年的肌肤上只有一道淡淡的白印子,居然丝毫无损!
“哦……”巫咸松了口气,蹙眉,“那你刚才为什么跑开?”
“我、我有点被那些刺客吓坏了……从来没遇到过这种事。”望舒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外头那么乱,所以、所以我就跑回来了……还是这里最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