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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墨宸的手指不易觉察地握紧,眉间有狠厉的戾气慢慢凝聚。
耳边却听殷夜来嗤的一笑:“半夜她听到侧厢里有熟悉的声音,过去一看,原来却是那个白日里告辞的恩客,留宿在了自己年轻侍婢的房里!”
白墨宸听到这里忍不住笑了一笑,却不知道该如何评论这种事。
“沙嫩是堂堂昔年的八美之一,受惯了追捧恭维,哪里受得了这个气!当下便发作起来,闯了进去——恩客趁乱溜了,她气极了,只能把那个丫头往死里打——只差点没打出人命来。”殷夜来叹了口气,“那个侍婢也不是签的卖身死契,她外头的家人趁机告到官府,说沙嫩虐打女儿,要讹她。”
“乱七八糟。”白墨宸摇了摇头。
“后来还是那个恩客出了一大笔钱,才把侍婢的家人给搞定了。”殷夜来声音忽地低了下去,“不过那个丫头也是可怜,只为贪图一夕欢愉一时赏钱,却被打瘸了一条腿,日后在青楼也是没有立足之地了。”
白墨宸点了点头,却在心里打了个哈欠。
——这些青楼的风花雪月,争风吃醋,在他听来半分趣味也无,若不是为了迁就夜来,他早已打起了瞌睡。但一想起她这些年不得不呆在这种地方,和这样的女人结伴而居,耳闻目睹的尽是这些勾心斗角的龌龊事,心里忽然间就微微的一疼。
这些年,实在是难为她是怎么忍下来的。
清欢说得对,她,本该是空桑女剑圣安堇然!
“其实沙嫩也已经三十多了,风尘经年,哪里还能和十几岁水灵的小姑娘比?”殷夜来却没有察觉到他的走神,轻轻叹了口气,“这一行就是这样,只闻新人笑哪见旧人哭?她偏偏放不下,才会这样折磨自己也折磨别人。”
“嗯。”他顺着应了一声,凝视着她的脸颊。
——她倒是和十年前毫无两样,岁月只增长了她的风华,而丝毫不曾留下衰老的痕迹。老天在容颜上是如此眷顾她,然而,在命运上却待她如此苛刻。
房间里沉默了半晌,殷夜来轻声道:“你知道么?楚宫的玉京大半年前从良了。”
“哦?”他根本不记得那是个什么样的女子,只道,“嫁给谁了?”
“据说是一个中州来的富豪——人家花了两万金铢给她赎身,排场很大。”殷夜来淡淡地道,“迎娶青楼女子这种事,本来是要在夜里进行的。可对方居然雇了五千个人,手执红灯,沿着花轿要走的路,从楚宫一直照到了港口船上!”
“哟,好生阔气,”白墨宸笑了,“那不是要跟夫君回中州了?”
“嗯,是啊。”殷夜来闭着眼睛笑了一笑,“多好啊……回到中州,就没有人知道她曾经是个青楼女子了。可以脱胎换骨,做个好人家的妻子。而且,中州人么,毕竟还是回到自己的地方才好——云荒终究不是我们的家园。”
“……”白墨宸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握紧了她的手。
“可惜却不长久。”殷夜来叹了口气。
“怎么了?”白墨宸无可无不可地问,心里却在案子盘算着半年内即将爆发的大战,想着如何说服白帝和朝臣立刻倾力支持自己出兵。
“那个富商本来要带着她回中州的,不料就因为平日行事太铺张高调,被蓝王那边盯上了,在他回乡路过神木郡的时候,找了个借口没收了他的货,还要罚他一大笔钱。”殷夜来笑了笑,无奈地摇头,“一个中州人,哪怕再有钱,哪里还能和空桑藩王争论什么?——为了凑足那一笔款子,那人卖掉了所有奴仆和骏马,到最后还是不够,就打算把新娶来的如夫人也给折价卖了。”
“什么?”白墨宸失声,忽地回过神来。
到此刻之前,他都是在漫不经心地听着这些毫不感兴趣的话题——然而听到了这里,他全身一震,彷佛心里某个隐秘的地方被忽然狠狠刺痛,忽然间眼神就有了杀气。
“呵,‘做人莫做女儿身,百年苦乐由他人’。”殷夜来笑了一声,“可怜玉京那个小妮子,本来还以为找到了良人可以白头偕老呢——可惜这美梦,也只做了三个月。”
“后来如何?”白墨宸咬着牙问。
“后来?玉京写信来向我求助,”殷夜来沉默了一下,“我让她和那个富商说:神木郡的人并不富有,如果他这样急着在当地折价卖掉她,估计所得不过区区数千金铢——但只要让玉京回叶城,凭着她的人脉和名声,不出三个月,她就能筹到两万金铢来救他!”
“哦。”白墨宸点了点头,知道她说的不错。但是一个女人,在这种绝境下居然还有心情和急着卖掉自己的丈夫讨价还价,却也是实在太艰难残酷的事情。
殷夜来淡淡笑了笑:“那人毕竟是商人,头脑精明,心里一盘算就知道这番话说的不错,于是扣下了玉京的身份丹书,让她轻衣匹马一个人返回叶城去筹钱。”
白墨宸明白过来:“然后你帮了她?”
“是啊,我找了诸多姐妹一起捧场,替她举办了几场赏花会斗酒会什么的,再加上我们的私下馈赠,两个月不到就凑足了两万金铢,”殷夜来叹了口气,“她也是个守信用的人,便带着筹来的钱去了神木郡,把那个人给赎了出来——那富商感激得痛哭流涕,想要和玉京再续前缘,却被玉京拒绝了。她说:‘当日你用钱替我赎身,如今我也用钱把你赎了回来,从此我们恩怨两清,再不必相见。’”
白墨宸沉默着,许久才道:“你这个小姐妹,倒有几分你的风范。”
殷夜来一笑:“那段话的确是我教她说的。”
他轻拍她的手背,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许久才道:“那她后来怎么样了?”
“还不是回到了青楼做这一行?”殷夜来淡淡的笑了一声,“虽然丹书拿回来了,算是赎回了自由身——可是得了自由后,四顾才发现天下之大居然无处可去!哈,还不如回到这个勾栏里继续醉生梦死,好歹还热闹点儿,有姐妹陪着。”
“……”白墨宸说不出话来,蹙眉沉默。
“哎,说起来,当年我签卖身契给你的时候,好象只要了三千金铢呢。”她忽地眯着眼睛笑起来,看着帐子顶,“你将来可不会为了三千金铢就把我卖了吧?我觉得自己现在可不止值那么一点。”
“胡说什么呢?!”白墨宸低叱,语气蓦然重了起来。军人的眼睛是黑而冷的,彷佛雪亮的刀,他紧紧握着她的手,手掌粗砺而温热,有着砂纸一样的质感,稳定如磐石。她睁开眯着的眼睛,望着他笑了一笑:“哎,不过是随口说笑而已,别放在心上。”
“这种事能随口说么?”他厉声,“难道你觉得我会像那个家伙一样,卖掉自己的女人来求一条生路?”
她侧过头去,没有回答,微微咳嗽着。
夜来的肌肤还是白皙如雪,细腻柔润,和十年前并无两样——那么久的风尘岁月似乎在她的身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还是如同他第一次在暗夜的巷子里见到她时一模一样。然而,这样的恍惚在一瞬间被终结——当他看到她睁开的眼睛时,心里忽然便是一沉。
不一样了。早已不一样了。那样的眼神,不再是十年前那个少女所有。
白墨宸叹了口气,“夜来,你心里还怪我当初的乘人之危吧?”
“怎么会?”她摇了摇头,笑,“如果不是你,我一家人恐怕早就全死了——连我的命,也留不到今天。”她的语气忽然变得很奇异,低语:“墨宸,我知道你为了保住我的命,承担了多大的风险——你本该在十年前‘那件事’结束后就杀了我的。”
白墨宸稳如钢铁的手也颤了一下,双眉间掠过一丝冷意。
十年了。如今天下大定,歌舞升平,那段遥远而可怖的记忆已经沉入了血池底下,渐渐消失不见。但只要微一触动,却还是能激起他内心沉淀着的黑暗和杀戮情绪。
是的,他并不能算是好人,为了走到今日的地位,也曾经不择手段地排除异己、心狠手辣地杀人灭口——在他三十四年的人生里,所作所为多半不足为外人道,然而,唯独在如何对待她上,却违背了一贯的风格,可谓仁至义尽。
“我不杀你,自然有我的理由。”他沉默许久,“但我也不能放你走。”
“其实你不必担心,我是自愿留在你身边的——因为和玉京一样,我无处可去。”殷夜来微微的笑,眉目间有脉脉如水的悲凉,“我犯下的事,这天下也只有你可以替我遮挡。”
“不要担心,夜来!”他眼里掠过刀一样的亮光,低声,“既然十年前我没杀了你,十年后,就更不会让别人杀了你!我答应了你哥,绝不会让任何人任何事来威胁到你的安全。”
“嗯。”殷夜来微微一怔,唇角却露出了一丝笑意——这十年来,清欢和墨宸一直处于敌视的状况下,相互不买账。不料这一次,因为自己的受伤,倒是令这两个倔脾气的刚强男人坐下来握手言和。
如此说来,自己这一番无妄之灾,倒是也值得了。
“墨宸,有件事我要和你交代,”她抬起眸子看着他,“你别生气。”
“墨宸,有件事我要和你交代,”她抬起眸子看着他,“你别生气。”
“嗯?”他微微蹙眉。
“我杀了一个人。”她抬起手,看了看自己的十指。
“是么?”他有些惊讶,却没有多问,“不用担心,我会安排人来善后。”
“我杀的是蓝王的侄子蓝扈。”她继续轻声,弯了弯纤细的手指,面无表情,“三天前的夜里,用水袖勒断了他的脖子,扔到了桥底下——也不知道如今尸首浮出来了没?”
蓝王的侄子?白墨宸的眉头微微蹙起,却依旧道,“我来处理。你放心养伤吧。”
“……”殷夜来的手指停顿了一下,忽地撑起身体,转头盯着他的眼睛:“墨宸,你就不问问我为什么要杀他么?杀身份那么棘手的人物,会给你带来麻烦吧?”
“你杀他一定有你的理由。”白墨宸淡淡,“你从不乱杀人。”
殷夜来一震,看着他的眼睛,许久不说话。空桑元帅的眼睛是深黑色的,比一般空桑人更黑,倒是像中州那边来的外族,黑夜般看不到底。
他们两个人在床头对视了一瞬,彷佛是一种无声的对峙。
“他不该虐杀了宝露……太惨了。我一闭眼就会看到宝露死的模样在眼前晃动。”殷夜来垂下头去,“我本来也不想惹事,只是想设法托人求情,去把她给救回来,谁知道那个畜生竟然……”
“我知道,”白墨宸轻声叹息,“你一贯有侠骨。”
“侠骨?”殷夜来笑了起来,有些惨淡,“我不过是个青楼女子。”
“不,”他握住了她冰冷的手,放在自己粗砺的掌心,“你是空桑女剑圣。”
“早已不是了,”她低声,咬着牙,“十年前就已经不是了——不要再和我提起‘剑圣’两字!”
白墨宸无声叹了口气:“好,那我再也不提。”
两人就这样握着手,在房内相伴了片刻。外面更漏遥遥,只听到黑夜里细雨簌簌开始下起来,敲打着屋瓦,声音寂寥而凄清。在那种风声雨声里,白墨宸感觉到那只冰冷纤细的手在自己掌心一份份呢的温热起来。
停了片刻,等那只手已经完全温暖,白墨宸拍了拍她:“你休息吧,我得赶去行宫见驾了——白帝明天就要起驾回帝都,最好是今晚和他见上一面,如果能解决问题,我就可以直接回西海上去了。要知道只要一入京,又得见许多麻烦的人,应酬不及。”
他站起身,从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