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织莺在一百多个座位里穿行,迅速地将那些药丸散发出去,安抚住那些孩子的情绪。很快,一个接着一个的孩子都安静下来了,攥着丹丸,流着口水,在服用了金丹和赤丸之后重新陷入了安静,封着的眼睛彻底闭起了,再无声息。
外面的舱室里的战士也随之透出了一口气,那种无所不在的窒息感终于消失。
安抚完了最后一个孩子,织莺直起身子,忽然间眼前一黑,一双冰凉的手从身后捂住了她的眼睛——她一惊,本能地手指交错,迅速地划出一个符咒,想要把身后那个出其不意的来袭者避开,然而很快却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跟我来,”望舒的声音从耳边传来,“你一定会喜欢的。”
他的手指柔软而冰冷,就像是深海里的某种水草,静静不动地缠绕上来——那么久以来,他们还是第一次有肢体上的接触。那一瞬,她感觉到了他的肌肤冰冷而柔软,宛如亡者的双手。仿佛有一股颤栗穿过了身体,她忽然有些目眩,几乎跌倒。
少年捂着她的眼睛,带着她一路前行。
他……他要做什么?织莺按住狂跳的心,随着他往前走去,在心里默默计算着步数。很快望舒便停了下来,她算了一下距离,知道这里应该是属于她的个人休息室——望舒他在这里给自己准备了一件礼物?会是什么呢?
“快来看看我给你的礼物,织莺!”望舒松开了手,语气带着孩子一样的欢喜,轻轻地推了推她的肩膀,“睁开眼睛吧。”
织莺站在那里,不知为何,许久不敢动上一动。
许久许久,她耳畔却听到了一声奇异的声音:“睁开眼睛吧!”
——那个声音,乍然一听之下是同一个声音,似乎只是望舒再度重复了一遍。然而,对于她这样对望舒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来说,却显得有些说不出的奇特和诡异。
她猛然一颤,睁开了眼睛,失声:“谁?谁在这里说话?”
映入眼帘的,居然是一个从舱顶垂落的精美黄金架子,架子上停着一只美丽的鸟儿:赤褐色羽毛,尾部呈现美丽的红色,腹部羽毛的颜色由浅黄到白色,嫩黄色的喙子,一双眼睛乌溜溜地看着自己,澄澈无邪。
那是一只美丽的夜莺。然而,从它嘴里却吐出了望舒的声音:“睁开眼睛吧!”
从那鸟儿张开的喙子里,她清楚地看到一排精密的机械齿轮!那一卷薄薄的带子从鸟细细的咽喉里平顺地滑过,居然擦出了和人类一模一样的声音。天,这难道是……织莺因为恐惧而往后猛然退了一步,几乎把站在身后的少年撞倒。
“怎么,吃惊吧?”望舒却看着她笑,眼神得意而雀跃,“我叫它‘小莺’,可聪明了——我教了它几百个句子,快来试试,随便你问什么它都能答应!”
织莺看了看他,又回头看了看那只架子上的夜莺,脸色苍白地说不出话来。看到织莺没有配合,望舒有些沮丧,但是为了示范,他还是抬头问那只夜莺:“你是谁?”
那只机械鸟儿居然真的回答了:“小莺。”
望舒得意地看了一眼织莺,继续问:“你为什么叫小莺?”
“因为,我是被主人做出来送给织莺的礼物,”那只夜莺回答,声音曼妙如歌唱,“十二月十二日,是织莺的二十二岁生日。”
望舒得意洋洋地回过头,看着她:“怎么样?厉害吧?”
“……”然而织莺却只是怔怔地看着他,又看看架子上的那只机械鸟,脸色惨白,浑身颤栗。“这、这是你做的么?”许久,她才哑着嗓子问,“你居然做出了这种东西?”
“当然!除了我,这天下还有谁能做出这种东西?”望舒在那里得意的笑,露出孩子气的表情,“这次的旅途很漫长,我又不能陪着你——当你想要找人说话的时候,不妨试试它吧!你会发现它比你想象的更聪明,真的。”
织莺看着少年得意的表情,孩子似的惹人怜惜,她眼里却露出了痛苦之色。
“你不该做这种东西,”她喃喃,“望舒,这太残忍了……”
“为什么?”少年愕然地看着她,“是说我第一次做这个东西,还没有尽善尽美么?”望舒看到她没有显得太高兴,不由得也有些悻悻,嘀咕,“主要是因为时间很紧,我只来得及教给了它六百二十七句对话,都用带子封存在了它的身体里,成为了它的‘记忆’。在这个范围内,你可以和它进行简单的交流——可是一旦超出了这个范围,问了太复杂的问题,它就不懂了。比如……”
他转过头,想了一想,问:“小莺,你觉得对冰族而言,破军是什么样的存在?”
架子上的夜莺果然被这个问题问住了,卡在了那里,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咕噜噜地转了半天,才一本正经地说:“在任何情况之下,天神都不会用镣铐来束缚他所创造的人类;他使他们的生活经常发生变化,从而得到启发。”
望舒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转头看着织莺:“看到了吧?当你问了一些太复杂的、我没有设定过的问题的时候,它的‘记忆’就紊乱了,只能随便从记得的那六百二十七句里面挑选一句回答你——比如你问他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归云荒大陆?它可能会说‘织莺最爱吃嘉禾’。这就是好玩的地方。”
他讨好地看着她,本以为能从她那里得到表扬,然而,当他看到织莺脸色依旧苍白,脸上也并无半点笑容的时候,少年不由得不安地沉默了。
“怎么?你……你不喜欢小莺?”望舒绞着手,有些紧张地问,“不喜欢么?”
不等织莺回答,显然这句话符合了记忆里的某一句,架子上的鸟儿忽然开口抢答:“不行,一定要喜欢啊!”
“……”这句不合时宜的话在此刻显得分外古怪,回荡在舱室里。
织莺一直反常地沉默着,定定看着这只活灵活现、具有了人一样智慧的机械鸟,脸色惨白如死,双手颤抖着伸出,似乎想要去抓住那只夜莺,却又仿佛烫着一样缩了回来,颓然坐在了椅子上捂住了脸,喃喃,“你……你为什么要做出这么一个东西来?!”
“为什么不可以?”望舒满脸困惑,用无辜的眼神看着她:“你要出去很久,那些神之手又是一群疯子,我不能陪在你身边,怕你路上寂寞,所以就做了一个夜莺陪你说说话……而且,你也快要生日了,难道我不该送你一个天下无双的礼物么?你叫织莺,它叫小莺,这不好么?”
织莺颤了一下,眼里忽然有泪水如雨而落,又怕外面的闾笛将军听见,只能拼命地捂着嘴,哭得全身颤抖:“可是……可是……你造出的这个东西不在军工坊军需物资名单上的东西,万一被元老院的人知道了,他们会,会……”
元老院?望舒坐在那里,默默地看着她,仿佛似明白了什么,身子蓦地一震,眼神也变得复杂而痛苦,隐隐竟掠过一丝狰狞。
停了片刻,他站起身来,反手关上了舱室的门。
这是设计来给织莺休息睡卧用的舱室,密闭效果非常好,门一关,外面的一切声音便顿时远去,里面简直静谧得连掉一根绣花针都听得见。织莺无法压抑的啜泣在舱里回荡,小莺呆呆地站在架子上,眼珠子骨碌碌地转。
望舒看了哭泣的女子片刻,神色苦痛而阴沉,忽然走了过去,一把将那只架子上的夜莺抓起,右手灵巧地一扭一拉,顿时把夜莺的头颅拆卸了下来!
织莺吃了一惊,失声低呼:“你做什么?”
“既然你不喜欢,那么,它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望舒淡淡地说,随手将那只鸟儿拆得四分五裂。
他动手很迅速,很快那只可怜的夜莺已经被肢解。贴了羽毛的空腔里密密地布满了各色机簧,正在嘀嗒地运行着。那是金属、火漆、水晶、木材综合组成的身体,没有丝毫的温度和生机。
望舒捏着断了头的夜莺,在织莺面前将它细细肢解,一个个零件地摊开放在桌面上。仿佛是看着一场屠杀,织莺转过了头去,咬着嘴唇,微微颤抖。
“够了!”终于,她忽然拍案而起,仿佛无法承受似地大喊,“别这样……够了!”
望舒被她那样的语气震了一下——在记忆中,织莺对待人和人一直都是素雅有礼的,亲切而温柔,从未有过丝毫情绪失控的时候,而这一次她竟像是被人逼到了绝境,胸口急剧地起伏着,脸色苍白地拼命克制住自己。
“你……”他仿佛想问什么,又仿佛有些明白了过来。
“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喜欢它了——它会让你想起我,对么?”望舒将最后一个零件放在了桌子上,定定地看着她,开口,“在你们这些‘人’的眼里,我和它其实是一样的……都是冰冷的金属机械,是非我族类的怪物!是不是?”
仿佛被烫了一下,织莺不敢相信地抬头看着他。
“你……你说什么疯话!”她颤声低叱。
“不,你说的才是疯话吧?”少年冷酷地看着她,一字一顿地缓缓道,吐出刀锋一样的话语,“作为一个机械人,我怎么可能会疯呢?”
织莺猛然站起,往前冲了一步,抓住他的衣襟,却觉得全身无力,又颓然坐回。
他……他知道了?他是怎么知道的!
“你不用再隐瞒,我什么都知道了。”望舒坐在她对面,淡淡地开口说着,一边伸出手解开了自己的衣襟——他的肌肤坚实如玉,白皙光洁,然而胸口居中却有一道几乎淡得看不见的白色印子,从锁骨一直笔直划到腹部。
仿佛是留在玉上的一道刀痕。
“看到了么?”他坦然道,“你知道这是怎么来的?”
织莺不敢看他的身体,颤抖着别过了头去——是的,五年前,在那个昏暗幽冷的地下军工坊里,在那个已经死去的天才机械师身边,她第一次见到了望舒。那个时候,那个少年也是像这样赤身裸体,什么都没有穿,就如刚诞生的婴儿,沉睡在一种奇特的培养液里。
他的肌肤闪着奇特的色泽,和一般人类完全不同,细长的软管联通向他的五官,令他仿佛只是一个在水里睡去的人类。
然而,当她俯下身的时候,清楚地看到了他身体和常人的不同。
“在你出嫁的那一夜,我被潜入的空桑刺客刺伤了小腿——这也是我生平第一次受伤。”他看着她,冷静地一字一句叙述着,“这也令我我第一次注意到,原来我的肌肤底下的身体和别人似乎有所不同。所以,我解剖了自己。”
解剖?织莺的身子猛然晃动了一下,脸色煞白。
望舒神色是钢铁一样的冷酷,慢慢说了下去:“我徒手撕开了那个伤口,看到了……呵,你猜猜看,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了自己小腿里,有三根交错的金属杆件!还有一些奇怪的胶状东西——没有血,没有肉,也没有一切人类该有的东西!”
望舒的声音难以控制地颤栗了起来:“那一刻,我终于想起了那一卷被‘父亲’临死时抓在手里的中州古卷,立刻去翻看了那一卷《列子》——我看到了那一篇决定我命运的文字。”他顿了顿,低低冷笑了起来,“偃师造人……哈,就是偃师造人!”'注1'
织莺发出了一声呻吟般的叹息,抬手绝望地掩住了脸。
是的……她怎么会忘记这个呢?自从在地下工坊深处发现了望舒,为了保持秘密,元老院下达了封口令,对外宣称望舒是天机公子的遗腹子,是一个天才的孩子——然而,没有人注意到那个制造者临死前手里握着的那个古卷,却居然透露出了最终的秘密!
注1:《列子·汤问》偃师谒见王,王荐之曰:“若与偕来者何人邪?”对曰:“臣之所造能倡者。”穆王惊视之,趣步俯仰,信人也。巧夫颌其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