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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东西像是一块铁牌,龚小三怔了怔,跑过去弯腰去捡。却见那块铁牌上也没什么字,只是镌了个虎头。他方自怔着,却见那守门的好奇,招手道:“小孩儿,那是什么,拿过来给我看看。”
龚小三只得依言转身,走过来奉上前。
那守门的接过,先开始还笑嘻嘻的,跟同伴道:“我看看是什么狗不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怎么这劳什子里还藏着这个?别是李管事有什么旧相好的因为太穷了,专找人送来的……”
正说着,他忽然被烫了手一般,瞪大了眼睛只管看去。
他的同伴也一改笑脸,同样瞪大了眼去看。
然后,才听其中一人紧着喉咙叫道:“这莫非……就是……”
旁边一人接口道:“李公爷的虎符!”
然后,只见他们飞快地把门推开,拿牌的那个两只脚跟着了火似的,飞一样的就往里面奔,一边奔,一边还大叫道:“李管家,李管家……”
他那么胖的人,眼看跑得气都要喘不过来。
龚小三还在那里愣着,只听得不一时,里面劈头盖脸的传来一阵骂,那声音极为严厉,骂得刚跑进去的门房屁都不敢放一个。可那骂声也吓得龚小三不由得身子直颤。
然后,门缝里,只见那守门的倒退着走了出来,他的后面,却见那整洁的甬道上,一个管家模样的人正快步而出,一边走一边还温颜含笑道:“那小管家在哪儿,怎么还不快请进来?要你们两个饭桶有什么用,真真的不眼不识泰山!”
龚小三怎么也想不到所谓的“小管家”指的是谁,正自奇怪,这么大的宅院,居然会有一个“小管家”,而那小管家,怎么会姓那么古怪的“那”呢?
然后,他的小手猛地被一双大手握住,他只觉得那大手里潮热潮热的,那人嘴里说出的话也是潮热潮热的,一股热乎劲儿直往他脸上喷。
只听那走出来的管事开口笑道:“小管家,你总算来了,我们等你家公子等得好苦呀!”
索尖儿正一脸阴沉地面对着满天的阳光。
这时,他们正聚在城南墙根儿底下一个已废弃的小校场上。
那小校场上,集满了他那百多名兄弟。他们一个个衣衫破烂,一个两个站在那儿还罢了,这么百多人聚在一起,衣裳颜色五花八门,仿佛整个长安城的破布片儿都聚集在这里来了,却也破烂得蔚为壮观。
索尖儿带着这班兄弟虽混久了,可一见之下,为自己这一干人等穷出这般“壮观”的景象还是不由大为吃惊。平日里,他们混迹乌瓦肆,为四边的穷街乱巷与简陋屋宇遮掩着,穿着虽然破烂,倒也还不觉得。可今日,难得如此的好天丽日,小校场上,黄沙澄净,小校场外,树影雍容,一派空阔阔的,本来天气好得让人神清气爽,可这时满眼里看到的都是这些沾泥带垢、不少身上还带着疮、带着疤、带着伤的兄弟,索尖儿忍不住一口恶气就倒灌进喉咙里,噎得自己都说不出话来。
他掂着手里的几文钱,一脸怒容道:“一百多号人,一共就凑出这么一丁点儿钱来?”
原来,今日为那房东驱赶,照索尖儿以往的脾气,非要打那个无理之人不可。可有李浅墨在旁边拦着,这口恶气实在出不得。三个人,最后只有扫兴地从他们的那个小天地里搬了出来。
搬出来后,索尖儿寻思自己以往的住处只怕给李浅墨也住不得,更无论珀奴了。就想另租一处房子,可手头一时没钱,于是就把一大班兄弟都招了来。
他本打算说就算不打那房东,起码也叫这班兄弟们好好羞辱一下他,到他家闹得他下不来台,然后大家伙儿再凑出钱来,哪怕高价,也要在那原来房东的房子边上再租一座更大更好些的院落,好跟那房东赌气的……以后,做了邻居,怕他不有求自己的一天!
哪承想,手下这班兄弟是随传随到,可钱,却不是听话的主,断做不到随传随到。
索尖儿年纪虽小,却一腔英雄心怀,这时掂着手里的几文钱,看着他穿得破破烂烂的那班兄弟,心里只觉得悲凉起来。
见他发怒,却有兄弟愁眉苦脸道:“老大,那日乌瓦肆闹后,自从你结识了……李护法……”说着,他怯怯地朝李浅墨看了一眼。
“你就吩咐下来,再不许我们跟乌瓦肆那些商家乱要钱,以前的那些耍泼撒赖的手段都不许使了。兄弟们没法儿,只有当叫花子了。”
说着,他愤怒起来,赌气地一把把自己身上那件烂衣服扯得更烂,硬从身上撕了下来,一把掼在地上,怒道:“可谁想,现在我们连叫花子都不如。叫花子还可以坐在那儿讨钱。可自从老大受伤以后,兄弟们不敢叫你担心,一直都没跟你说——城阳府因我们得罪了他们,叫人纠集了崇化坊、归仁坊等一十九坊的无赖,硬生生冲进乌瓦肆来,生生抢了咱们的地盘。别说收钱,连讨饭都不许兄弟们在那儿讨了。兄弟们不肯堕了你的颜面,这些日来,我们跟他们打过多少架!”
说时,他声音里已带了哭腔,好容易才勉力自控住。
“大家伙儿这些天饭都吃不饱,哪有力气打架?何况,你也知道,咱们弟兄们很多都年纪还小,自然打不过那些成年的流氓地痞。这些日,一共伤了多少个?更别提还有挂掉了的鲁奔儿了,他就跟条死狗一样死在牯老酒肆后面那条小巷子里,死时,肚子都是瘪的,连身完整衣裳都没有……再这么着下去,别说钱,连命怕都没了。昨日,陈火他们,要不是碰着李护法,碧妪茶楼下面,怕不又是要挂掉几个!”
索尖儿听得脸色苍白。这些天他因为养伤,竟都还不知道。每日来的龚小三想来已遭嘱咐,尽拣好听的说。这些事,竟一桩没告诉他。
可一个词却在他心头轰响……挂掉……
鲁奔儿?
那是最听他话、最讲义气的一个兄弟了。
好半晌,才听他惨声道:“鲁奔儿他、真挂了?”
对面百来个小混混个个面色惨然,有的点头,有的年小的就在拭泪。
却见索尖儿一时怔在那里。他怔忡了好一会儿,猛抬手狠狠地抽了自己两个耳光,扑通一声,就冲西方跪下,口里叫道:“鲁奔儿,你英灵不远,眼看你没用的大哥连你死了都不知道,却为了面子,居然腆着脸,因为兄弟们凑不起钱来还冲兄弟们发脾气!九泉之下,哥怕你也觉得死得不值吧?”
说着,他咚咚咚几个响头就磕在地上。接着,他站起身来,狠声道:“都别给我哭!我姓索的还没死。人不死,账不烂,谁下的手,谁他妈给我还!别当他一个城阳府就可以把我姓索的给吃定了!十九坊的混混怎么样?当初,乌瓦肆老大朱屠子那么狠的角色,还不是被咱们啃了下来。哪儿跌倒的,咱们哪儿去爬起来!”
他忽然转头,望向李浅墨,惨然道:“原来,你说要在乌瓦肆开堂,就是为了这个?”
李浅墨一时也心中激动。
他望着索尖儿,因为自己生性腼腆,断做不出索尖儿这等激烈之举,只把喉结耸动着,低声道:“是!”
索尖儿伸手一搭李浅墨的胳膊,振声道:“好!”
然后,他冲着手下大叫道:“他们骑到了我们头上拉屎,老子这回也不管了,明儿咱们就要在乌瓦肆开堂,跟这些小妇养的干上一干!”
他一言既出,只见他那帮兄弟们欢声雷动,齐吼了声:“是!”
——这班小混混小地痞们生来命贱,说胆小时最是胆小,灰暗畏缩得如同老鼠也似,可说胆大时,却也尽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只要有人借胆给他们,只要借给他们一杆旗,叫他们聚在旗下,哪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小校场上,一时只见,晨光初旭。
百来个小混混,正当茁壮之年,他们个个脸色激动,却涌出一股誓师复仇的气势来!
这边厢,索尖儿一众兄弟正人人鼓噪,扯破了嗓子在那儿叫喊;那边厢,却听一个冷飕飕的声音猛插进来道:“咦?我听谁在说小妇养的?噢,现在看清了,原来是小尖儿。这却奇了,你自己不就是小妇养的,你娘就是小妇,你怎么这么毫无避讳,自己先骂起自己来了?”
只见索尖儿脸色一变。
李浅墨闻声一望,却见那边树影之下,却走出一个绿衣青年。
那人好有二十许年纪,那身绿衣颜色颇为奇怪,映得他一张脸苍白苍白的。照说这脸他洗得也颇为干净,可不知怎么,李浅墨一见他脸,只觉得他脸上像不干不净的沾染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油腻之色。那不是他脸没洗净,而是市井虚荣、矫情作势的习气在他脸上累积下来的神色。
却见他冲索尖儿笑笑,忽猛然一喝,翻脸叱道:“怎么,大哥驾到,你个小尖儿,还不上来给我请安吗?”
本来不热的天,那少年手里却拿了把团扇。扇子柄上描金绘彩,装点得极为精致,看得出来是有钱人家的消闲物件。
李浅墨只觉此人无聊,忍不住一皱眉,低声道:“这又是谁?”
方问时,却听那少年咦了一声,侧目去望向李浅墨身边的珀奴。满校场的破烂衣服少年,只她一个女孩儿,身上穿得花花绿绿,可那花花绿绿,一到了她的身上,就显得别样的好看。
却见那来人一边望,一边厢忍不住整理起自己衫子的领子来,斜睇着眼,冲着珀奴笑。李浅墨一见之下,忍不住吃了个苍蝇般的恶心。
却见索尖儿脸上的表情完全僵住,好半晌,才缓过神来,僵硬地道:“这就是……我娘后来嫁的那家的先房儿子了。说起来,他也算我的大哥。他名叫辛桧,而他爹,却是我爹当年的仇家,曾在我爹手底下输过半招的,是长安城有名的地方一霸,名叫辛无畏,绿林人称‘辛苦刀’的……我逃出来前,在他手下,没少吃苦头。”
这番话,索尖儿说得极为辛苦。
李浅墨心中只觉一阵歉然。原来,索尖儿心中一直记挂死去的娘,后来就是被迫嫁给他生父的仇人的,当时情势,想想也颇惨然,怪不得那日陈淇密室中,索尖儿对着他生父的牌位,会如此愤愤不平。
他后悔对索尖儿发此一问,这分明是索尖儿心头隐痛,如不是他把自己当兄弟看,再不肯隐瞒自己什么,也不会勾起他如此痛苦的自述。
却听那位辛桧笑道:“我说小尖儿,你倒是我做什么你跟着学什么。当年我无聊时,跑到街上混,结果你也学着跑出家门,在街上胡混,可……”他一皱眉,“画虎不成反类犬,当年我结交的是什么人?金公子,刘公子,绸缎庄的严公子,怎么你一到街上混……”
他手里的扇子指指点点,就指点向索尖儿手下的兄弟:“……就扯上这一班叫花子?当真是烂泥糊不上墙。后来,我跟金公子、刘公子与严公子他们为了好玩儿,也曾在新丰市开堂,怎么你今儿也学会了?不过这小孩儿家的把戏我早已不玩了,没想你却还捡起来当个宝似的玩。”
说着,他面色一整:“知道你大哥现在做什么吗?”然后只见,他得意洋洋地在腰间掏出一块令牌来,喜滋滋地在手里摆布着,笑嘻嘻道,“我现在可是官府的人了,在衙门里当不良帅。”
他接着一声喝道:“所谓不良帅,单管的就是你们这等鸡鸣狗盗的小窃之辈。小尖儿,别当你做过我的小弟,以为我就会包庇纵容你们。王法在此,岂能容情?给我说,今日,你们百余号人,聚在这里,却是要做什么!”
眼见他发起官威来,索尖儿不由鼻子里面哼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