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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霜重,通往观星台的黄泥道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为免马蹄打滑,赵无恤勒紧缰绳放慢了速度。浍水河畔广袤的原野上寂静无声,只有低洼处的薄冰在车轮的碾压下发出一声声脆响。茫茫天地间,仿佛只有他们四人,坐着马车摇摇晃晃地驶向各自未知的命运。
“啊——”女人终于还是熬不住了。她的下唇被自己咬出了一排深深的齿印,一头参差不齐的短发已悉数被汗水打湿,大片大片地粘在脸上。
十四岁的伯鲁虽已有了两个侍妾,可这样的情形他哪里遇过。他扶住女人的腰想让她靠到自己身上来,可肩膀拧来拧去一个简单的姿势却怎么都摆不好。与伯鲁的慌张不同,史墨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依旧闭目假寐。
女人捧着越来越痛的肚子倒在了马车上,她的头顶着车壁,修长的脖子随着一声声的嘶吼不停地向上拱起,在她分开的两条腿间,血液横流。
“停车!停车——”赵伯鲁大叫。
“呃——”女人的痛呼将少年因惊恐而嘶哑的声音完全淹没。
赵无恤停下马车一把掀开了车幔,车内的情形让他的脸上难得出现了一个孩子该有的神情,“她要在这里生孩子?!”他张着一张小嘴,愕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你们都随我下去吧!”史墨睁开了眼睛,他没有看那女人一眼,只撩起巫衣的下摆弯腰走了出去。
“太史?”赵伯鲁看了看地上的女人,又看了看离去的史墨,大叫着追了出去。
年幼的赵无恤没有走,他默默地脱下自己沾满泥水冰屑的葛履,小心翼翼地爬进了车里。七岁的他见过母马下崽,却没见过女人生孩子。但他知道,很多女人会在生孩子的时候死去,就像给他偷稷米煮羹吃的芒妇。他能做什么,他只有七岁,他什么都做不了,但他依旧想要留下来。
没有火盆,没有热水,没有巫女,没有产婆,没有他。
女人盯着车顶上悬下来的一枚玉环拼了命地喘气,用力,再喘气。
她的孩子在她腹中翻江倒海,痛得她五脏六腑仿佛一一被撕裂。那无法承受的痛苦如地底的烈焰将她烧成了一团灰烬,这灰烬又在漫长的煎熬中冷却结冰。好冷啊,她叹息着缓缓闭上了眼睛。她没有力气了,她太累了,她需要休息一下,就一下
“嘿,你醒醒。”黑暗中,一双温热的小手捧住了她的脸。
女人费力地睁开眼睛,她看不清,隔着一片水光,她隐约看见了阿藜的脸。
“对不起”她梦呓,有泪水混了汗水滑落耳际。
“阿娘,妹妹要出来了吗?快让我看看,她长得是不是像我?她的鼻子也会是我这样的?她的眼睛呢,也会和我一样吗?不,阿娘把我丢下了,他们又来抓我了,我看不见妹妹了,看不见了”
“阿藜——”女人弯曲的五指绝望地抓住了那双覆在她脸上的小手,她伸长了脖子,喉咙里冲出一声难听的惨叫。
车外,风吹枯草,呜咽作响。
哇——
一声颤抖的哭声陡然划破荒野的沉寂。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序章(七)()
“是个女孩。”赵无恤掀起车幔对车外人道。
“漂亮吗?”赵伯鲁好奇地凑上前去,他想上车瞧瞧却又觉得不妥,无恤是个孩子,可他再过几年便要落冠了。
“丑。”赵无恤往车里看了一眼,回道。
“把孩子抱给我。”史墨对赵无恤道。
赵无恤看看史墨又看看女人怀里红通通皱巴巴的女婴。车外这样冷,这会儿把她抱出来,她会冻坏吧。赵无恤犹豫着,心急的史墨却已取下一盏青铜小灯跳上了马车。
太史这是怎么了?两个孩子面面相觑。
黑色的,这女婴的眼睛是黑色的。他到底在想什么,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天神的竹书谣!那只是一句谎言,一个借天神的名义印在青竹上的弥天大谎。智跞信了,难道连他自己也信了吗?
史墨自嘲一笑,弯腰把婴儿放回女人身边。过了今夜,他要把她们送到哪里去?卫国还是郑国?或者,干脆送到东方的齐国去,只要不留在晋国就好。
“太史,我们还要赶去观星台吗?”赵伯鲁掀开车幔的一角。
荒野的朔风自那条微开的缝隙里灌了进来,史墨不由打了个寒战,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突然从他脑中冒了出来。他再一次将那柔弱无骨的小东西从她母亲怀里抱了出来。
一弯如钩的冷月遥遥地挂在西天上,浍水河畔无情的风吹卷起史墨宽大的巫袍,他伫立在月下仰望苍穹,在他手中是冻到哭不出声的孩子。
“狐氏孙,其阳重瞳兴国,其阴青眼亡晋”这只是一句为了战争而编造的谎言,它不是预言,它从来就不是一句预言啊!
可这孩子,这孩子的眼睛又如何解释?
他是晋国的太史,他曾经无数次抬头仰望头顶的这片天空,可只有这一次,他感到了迷茫与困惑。
“孩子?你把孩子还给我——”虚弱的女人乍然惊醒,继而连滚带爬地从马车上掉了下来。她跌跌撞撞地走到史墨面前,她几乎可以肯定史墨已经认出了她。
“如果你还想活下去,就回到车上去。”她既然能一个人活到现在,那他也许应该信守承诺让她继续活下去。
“你把孩子还给我!”她等待着,希望着,她日复一日地欺骗自己,但没有人会真正救她出苦难,没有!
“无恤,你去找一处牢固的树杈,把孩子放上去。”史墨对赵无恤道。
“放到树上去?不行,她会冻死的。”赵无恤在接过婴儿前就已经扯开了自己毛褐短袄的领口,他低头把那团冷冰冰的软肉塞进了怀里,丝毫没有发觉自己竟忤逆了高高在上的史墨。
“太史,这女人生子不易,这婴儿虽污了智氏送您的车,也用不着把她活活冻死啊!您不让我带她们回去,就让她们随明早的车队去晋阳吧!”赵伯鲁一边说一边脱下套在深衣外的鹿裘盖在女人身上。
史墨似是没有听见两个孩子的话,他凑在已然瘫倒的女人身边耳语道:“我答应你,我不会把你的孩子献给任何人。但今夜,我要把她留在这里。如果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她还活着,我会让那个传说在晋国消失。而你,今晚我就可以派人送你去齐国,你可以在那里等你要等的人。”
“我不用你救我!我只要你把孩子还给我!”女人咬着她青灰色的嘴唇直直地瞪着史墨,那愤恨的眼神似乎要在他身上凿出两个洞来。他曾是她父亲的挚友,他曾是那样慈眉善目的一个人,可现在他却要将她的孩子活活冻死。
她果然是那个人的女儿,她太像她的父亲了
史墨僵僵地站了起来:“无恤,把孩子给她。伯鲁,我们回城。”
“太史?!”
“去,把你的裘衣也带走。”
“太史——”赵伯鲁不敢置信地望着眼前的老人,也许在别人眼中他是触不可及的神巫,是通天彻地的智者,可在他心里,他一直是那个不苟言笑,却慈爱有加的长者。可今天,他为什么要对一个普普通通的婴儿赶尽杀绝?
“你这鹿裘是今秋国君园囿狩猎时赐你的,你卿父不会希望这件裘衣与这女人、这孩子有任何关联。”史墨最后看了女人一眼,转身离开。
伯鲁愣在原地。
无恤将鹿裘塞到他手中,小声道:“阿兄,你快走吧,今晚的事不能让卿父知道。”
“连你也”
“嘘——”赵无恤看了一眼史墨离去的方向,低头飞快地扯掉身上的杂毛短袄,然后从贴身的衣服里脱出一件黝黑的背心来,“这是我去年偷偷用五张水鼠皮做的毛裘,能抵些寒气,也从没有人见过。就算她们之后被人发现,不管是死是活,别人都不会疑心到赵氏身上。现在朝局微妙,卿父还不能与智氏交恶。”
赵伯鲁看着自己的庶弟什么也没说,只轻轻地点了点头。他终于知道自己的父亲为什么不喜欢他了,他赵伯鲁竟连一个稚子都不如。
赵无恤没有发现兄长的异样,他将冻得发青双目紧闭的女婴包进留有自己体温的鼠皮,而后俯下身子贴在女人耳边小声道:“找一处挡风的地方,抓一些枯草塞进衣服里,这是两颗火石,如果你会生火的话应该用得上。”
赵氏这少年与这童子竟是赵鞅的儿子。
女人苦笑一声撇过头去,这一夜无休无止的噩梦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赵无恤摸了摸那女婴熟睡的脸,转身牵住少年的手。
黄泥道上,一辆灯火摇曳的七香车伴着一路碎冰之声缓缓驶离。在他们身后,夜色吞噬了无垠的荒野。
老树、枯藤、衰草,一切都变成了黑暗中一道或浓或淡的阴影。
在那些阴影的中央,一个女人抱着她刚出生的孩子蜷缩在枯萎腐烂的莽草上。远处清冷的天幕上,几片晶莹的雪花飞旋而下。那女人也许是睡了,也许是死了,冰晶一点点染白了她凌乱的发。
鼠皮襁褓中的婴儿紧紧地贴着母亲的衣襟,一阵风过,一朵雪花飘飘荡荡恰好落在她温热的面颊上。她扭了扭身子,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即将消散的月光落在那双迷茫的眼睛里,那里有淡淡的蓝,淡淡的灰,也许还有淡淡的紫,那双眼睛里有群星退去后黎明天空的颜色。
这一夜,老天终于憋不住了。
新绛城天降大雪。
第1章 有女名拾(一)()
时值周王二十四年,天下将倾。
这一年五十六岁的孔圣人正仕于卫国,被君夫人南子奉为上宾;南方,吴王阖闾兵败于越王勾践郁郁而终,其子夫差继位,蓄图霸业
但这些都与我无关,我只是恰好在这一年出生。
阿娘告诉我,我生于一个叫泾阳的地方。泾阳位于仲山南麓,泾河之滨,八百里秦川腹地,城中富户百家,黎庶安居乐业。阿娘是城中富户的一名侍妾,家主已经六十有余,她却正值花样年华,一日出门得遇心中良人便有了我。其实,如果幸运的话,瞒天过海,也许她和我也会一生衣食无忧。可惜,在我睁开眼睛的一霎那就注定了她的命运只能是个悲剧。
月光下,我的眼睛不同于所有人,没有乌黑的瞳仁而是幽幽的灰蓝色,我甚至没来得及得到一个名字,就和阿娘一起被赶出了家门。
那是一个冬夜,秦国地处西陲,河水早已结冰,刺骨的冷。
许多年后,我依旧无法想象,一个刚刚生产的女人和一个新生的婴儿是如何熬过了秦地漫长而寒苦的夜晚。
乞讨,挨打,忍饥,受冻,自我记事以来,这就是我生活的全部。四年的时间,一个病痛缠身的女人带着一个孩子,从泾阳一路走到了秦都雍城。
以前,阿娘绝不会在同一个地方待上超过三个月的时间,她总是生活在无边的惶恐与不安中。她甚至不睡觉,她怕自己做恶梦会吓醒我。但这一次,她也许是真的累了,我们最终在秦都雍城住了下来。
在雍的生活并没有比在其他地方时好,我的眼睛白日里看上去与旁人无异,但在月光下却透着奇怪的蓝。这怪异的颜色让城里其他的乞丐很是惊恐,在他们的嘴里,我的名字就叫做山鬼。
久病缠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