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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着一炉炭火,望着一窗飞雪,我将自己与无恤的事完完整整地告诉了四儿。她听说狄女的儿子乃是府中马奴之子后,就再也没有在我面前提过“负心”二字。我不知道她心里有没有真正原谅无恤,但对我,她没有半句指责。以前她最怕我有孕,千叮咛万嘱咐,警告的话虽难听,却也说了一大堆。可如今我真的有了孩子,她却竖起了她的翎羽,像母鸟守护雏鸟般全心守护着我腹中的孩子。她怪我不懂为母之道,不懂养胎之法,怪我不知道羸弱的身子是没办法熬过生产之痛的。
此后,四儿开始每日忙进忙出,一面细心照顾着我,一面又一日两顿亲自到庖厨给阿藜做清淡的饭菜。我知道,她是在强迫自己不要停下来,因为只要她一停下来,哪怕只有片刻,我立马就能在她眼中看到她对于安、对董石蚀骨的思念。
我回不去的晋国,她也回不去了。
董氏与赵氏的恩怨,邯郸与赵氏的恩怨,能说的我都说了。可同样的事情,四儿听于安说过,听赵稷说过,单纯如她在我们截然不同的说辞里完全迷失了方向。我心疼她误闯了这个可怕的世界,她却心疼我一直活在这个可怕的世界。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岁末将临,冬日寒冷的北风冻结了大河的波涛,一场连下三日的大雪过后,我们终于又见到了久违的阳光。松软、洁白的雪厚厚地积满了整间院子,平整的雪地闪着金色的碎光,被宫婢们踩出深深脚印的雪洞里又透着迷人的淡淡的幽蓝。阿藜裹着狼裘、抱着火炉在门口看雪。我同四儿一起到庖厨蒸稻米,浸槐花,打算做几个清甜的夏花团子给他吃。天冷,阿藜周身发痛,昨夜一口饭菜都没吃。
我们这厢刚在青铜甑(1)里铺上荷叶,放上越国来的稻米,就听到有人来找掌管庖厨的宰夫,说是宫里的巫臣卜了日子,郑伯两日后就要出发回都城了,让宰夫准备好路上的吃食。
寺人走后,我急忙嘱咐了四儿几句就匆匆往住处走,路上果然遇见了一脸喜气的阿素。阿素问我去了哪里,随侍的宫婢即刻恭恭敬敬地替我答了。我询问郑伯是否要回都城,阿素点头喜道:“我们的事成了,郑伯已经答应明年春天到廪丘与诸侯会盟了。”
我心里凉了一大截,脸上却不敢显露分毫:“会盟之事既已定了,那我们现在是要回临淄,还是与郑伯同去新郑?”
阿素擒着我的手,微笑道:“不是我们,是我与你阿爹要先随郑伯回新郑,再回临淄同我义父禀告这个好消息。你和阿藜就尽管安心留在这里。这里的温汤能通气血,阿藜的腿脚怕寒,呆在这里过冬最好不过。你自己的事也大可放心,你阿爹已经留了暗卫在这里,没有人能伤到你和孩子。待明年暮春你生产时,我一定赶来陪你。”阿素正说着,我一眼便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赵稷。赵稷见我看见了他,就迈步走了过来。阿素见来人是他,便推说自己要整备行囊,带着宫婢速速走了。
“恭喜邯郸君,终于得偿所愿。”我对赵稷轻施一礼。
赵稷低头看着我,张口呼出一口白气,却没有说话。半晌,当我以为他对我无话可说时,他突然开口道:“之后几月,阿藜要劳烦你照顾了。你自己身子重了,也要记得多休养,别总是半夜不睡,坐在院子里吹风。”
“劳邯郸君挂心,坏习性不好改。”我知道自己这些日子都活在他的眼皮底下,却不知道夜里他的眼线睡了,他的眼睛却还能看到一切。
“你阿娘生你兄长时很不容易,我怕你随她,所以已经送信让陈盘将他府里善接生的产婆送来。你自己通医理,该准备的也早些准备好。外面的事有我,你就不要太操心了。”赵稷说完迈步就走。
我转身唤住他道:“攻晋之事郑伯几个月都没松口,你最后到底同他说了什么才扭转了他的心意?”
“你以为我这几个月都在劝说郑伯攻晋?”赵稷转身看着我。
我不置可否。
他浅浅一笑,道:“女儿,记住,人的心意是不能强扭的。谋心之事,需顺时、顺势、顺情,才能于无形之境得常胜。我这几月,与郑伯谈了两国婚嫁之事,谈了齐、郑此后三年的盐铁买卖,唯攻晋一事,只字未提。你可知是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我在等一个人死。他死了,郑伯自然就会听我的话。”
“谁死了?”我直直地盯着赵稷幽深的眼睛。有阳光移过树梢,眼前的世界突然变得很亮很亮,一阵不知方向的风从积满白雪的屋顶吹落大片大片晶莹的玉屑似的雪末儿,赵稷冲我微微一笑,转身离去。
我呆立,良久,轻轻吐出一片白色的叹息。
赵鞅死了,那个驰骋晋国朝堂数十年,铜铁铸成的男人死了。
压在郑伯心上的最后一根稻杆落了,七国大战的夔鼓之声已然敲响。乱世,史墨说的真正的乱世,已经来了吗?
第320章 北风其凉(一)()
我不是亡晋女,纵然上天真的让我带着血腥的使命来到这世上,我也绝不会束手就缚,叫成千上万无辜的生灵死在我面前。
郑伯回新郑前的最后一夜,睡在外屋的两个宫婢辗转反侧了许久才终于睡深。我嘱咐四儿躺在我的床榻上,自己披了她的外袍偷偷溜出了住所。冬夜朔风侵骨,一阵紧跟着一阵,白日里未化的残雪此时已冻结成冰,我走一步,滑一步,好不容易走到鱼塘前的垂柳下,寒风里衣着单薄、缩头跺脚的人已经冻得双唇发白。
“四儿——怎么是你?!”那人见来人是我,大惊之下拔腿就走。
“宰夫既已做出了我要的菜,就不想听听我打算给你什么报酬?”
“报酬?”夜色里矮矮的人拉紧自己身上单薄的冬衣,打着哆嗦转过身来,“四儿姑娘教我做菜,你还要给我报酬?”
“主意是她出的,可菜是你做的,自然要给报酬。”我从怀中掏出一袋沉甸甸的钱币放在他手中,和声道,“郑伯好吃天下闻名,几年前我在宋国扶苏馆里听过一个传闻,说郑宫之中若有人能做出得郑伯欢心的菜,他便会不顾贵贱之分,召烹煮之人细询烹饪之法,赐以美物嘉奖,可有其事?”
“确,确有其事”宰夫低头看着自己捧在手心里的钱袋,许是这钱袋的重量叫他太过紧张,他的眼睛竟似进了沙尘般眨个不停,他察觉了,猛揉了两把,抬起头对我道,“君上吃得高兴了是会召人来赏些粱米、肉脯之类的美物,可再贵重些的也没有了。贵女给我这么多钱,怕是回不了本的。”
“宰夫宽心,我不贪你们君上的赏,这菜就算是你一个人做的。我只托你回宫后将这道‘鹰鸽’做给郑伯品尝。届时,郑伯若召你,问你何故要将去骨的鸽子裹在鹰腹之中入菜,你只要将四儿说给你听的故事再原原本本说给郑伯听,我还会托人再另赠百金予你。”
“把老鹰叼了鸽子的故事说给君上听,还能再得百金?!”
“不,你要说得再全一些。是大雪过后,五只野鸽为了争食你撒的残羹赶走了觅食的老鹰,野鸽们吃饱四散而去,饿肚子的老鹰扑下来吃了那只飞不走的鸽子。你有感而发,才做了这道菜。”
“只要这样说,就可以了?”宰夫死死地盯着我,百金不是小数,他可以拿这钱做很多他想做的事,但他似乎又隐约猜到这故事也许不仅仅只是一个故事。所以,他犹豫、挣扎,他手里的钱袋似乎也变成了一块烧红的烙铁。
而就在此时,高远天幕上的最后一片薄云也终于被呼啸的夜风扯碎。一轮硕大的淡青色圆月忽现于天穹之上,它清冷的月光穿过一根根结满冰凌的柳条照在我脸上,宰夫眼中犹豫的眼神瞬间被惊恐取代。
“你我只个宰夫,只会生火煮食,我不会讲故事,你的钱,我不要了!”宰夫将钱袋猛推到我手边,我没有接,他抬头看着我的眼睛,竟似要哭出来一般:“贵女,这宫里的人是不许与你说话的,我今晚被你骗到这里来已是大罪,若再替你做事,就没命活了!”
“宰夫莫怕,你可有儿子?”我接过宰夫手里的钱袋,却擒住了他的手腕。
冷夜寂寂,可怜的宰夫眼见着我的瞳仁由黑转碧,惊恐之下只知瑟瑟发抖,全然忘了挣扎。
我冲他微微一笑道:“你不说,我就当你有儿子了。你既有妻有子,就更该把这个故事讲好。因为故事里瘦弱的鹰是晋国,被喘过气来的老鹰吃掉的那只鸽子就是你们郑国。五只鸽子可以赶走老鹰,却不可能一口气吞下一只老鹰。等晋国缓过气来,第一个遭殃的还是郑国。来日,晋军攻进新郑,你的妻儿就要随你弃家逃命了。到那时,你一定会后悔,后悔自己堂堂男儿为什么连讲个故事的勇气都没有。齐国不是真心要帮郑国复仇,它是要把夹在齐晋中央的郑国当做自己的盾,可两人对战,伤得最厉害的不就是盾嘛!”
“我不懂打仗,我只是个宰夫啊”
“可你一定不想你的儿子也做一辈子的宰夫吧?把我今夜说的话都告诉郑伯,你和你的儿子就不用再待在庖厨闻一辈子的柴火味了。绤衣换锦衣,这才是我真正要给你的报酬。”
我见不到郑伯,所以只好把自己所有的筹码都压在一个宰夫身上。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替我讲好这个故事,也不知道郑伯听了他的故事,会不会权衡利弊放弃攻晋。我什么也不确定,但却清楚地知道,这是我最后的机会,除了孤注一掷,我别无他法。
夜深沉,清寒的月光在雪地上投下一地斑驳的影子,四周静得出奇,偶尔踩碎一片薄冰,我的心便要在胸膛里狠狠跳上许久。可当我见到一身月光的于安从我的寝卧里走出时,胸膛里那颗不安的心却一下停止了狂跳,无限的恐惧如突降的寒潮瞬间将它冻住了。
他来了,他发现屋里的人不是我了,一切都完了。
于安一步步走到我面前,我抬头看向他,却惊愕地发现此刻惶恐的人不止我一个。
“你”我有太多的话要同他说,多得几乎快要将我的胸膛撑破,可现在他就站在我面前,我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阿拾,你先进来。”四儿在屋里轻唤了我一声。
于安听到四儿的声音,眼中一痛,竟越过我匆匆离去。
我走进屋,原本睡在外屋的两个宫婢已经不见了,四儿低头垂肩坐在床榻上,她披散的长发盖住了她大半的面庞,我看不见她脸上的神色,却知道她伤心了,极伤心。
“他骂你了?”我坐上床榻,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别难过,今晚的事是我做的,我现在就去找他说清楚,他对我有什么恨、有什么怨,让他一口气都撒完!他撒完了,我也有一摞的帐要同他算!”
“别”四儿握着我的肩膀强挺起身来,“阿拾,他今夜是想来与你说话的,可他藏了那么多年的话全叫我听了。你赶紧去找他,叫他再说一遍给你听。你不要那么大火气,你好好听他说话,只当为了我,好不好?”
“他把你当成了我,那他就是还不知道我刚刚去鱼塘见了谁?”
四儿摇头,强推了我一把:“你快去,他还没走远。”
“好,你别担心,我不去同他吵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