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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恤由惊转喜,大笑道:“这么好的事,你瞒我做什么?我早先还担心你因挂念药人之事不肯离晋,如今这密室的钥匙既已到手,我就可以替你救出兄长,送他到楚国与你团聚了。”
“这事没那么简单。公输宁说,这钥匙是只‘新虎’,它背上的虎纹若有一处与当年的不同,密道中的石门就会落下。到时候,水淹密室,里面的人、外面的人都活不了。阴阳锁,隔阴阳。红云儿,我不是信不过公输宁,也不是不想救阿藜,我就是”
“你就是不敢让我去冒险,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危险。”无恤轻叹一声,将我揽到胸前。
“一分的危险,撞上了就是万劫不复。”
“你要救他,却不想让我去。难不成,你深更半夜躲在这里研究机关秘术是打算带我们的孩子一起进密道?届时,叫智瑶得了你和孩子,再发个善心放了你阿兄?”
“当然不是。”
“那你除了我,可还有别的人选?”
“没有。”我脑中闪过赵稷阴沉的脸,但随即摇头将他赶了出去。
“那就好了,这机关图你且容我带回去再多研究几日。我向你保证,阿藜若还活着,他就一定有机会听你喊他一声阿兄,听我对他说声谢谢。你信我,好吗?”
“我信你,可这钥匙”
“我的小妇人,你孕后这般痴傻,我到底是该喜,还是该忧啊?这世上既有‘新虎’必有‘旧虎’,待我找到那只‘旧虎’换了来,不就行了。公输宁可告诉你,密室入口在何处,钥匙又存在谁身上?”
“他没说,他只说一应机关由他铸造,密室建在何处却毫不知情。”
“不知?那石门落闸,大水灌室的话可是他告诉你的?”
“是他,难道这话另有蹊跷?”
“我只是有个猜测。”无恤微眯着眼睛,用指腹轻轻地摩挲着我的面颊。
“什么猜测?”
“既是猜测就未必是对的,如果不对,何必让你空欢喜一场。先睡吧,你这些天太累了,我在这里陪你。”
“你不说,我怎么睡得着?密室到底在哪儿?你把机关图拿来我再看看!”
“睡吧!小芽儿累了,芽儿娘快睡。”无恤将我重新按在榻上,强迫我闭上眼睛,“一盏灯的时间,你闭上眼睛让我这样陪你一小会儿。什么都别想,等这盏灯盘里的灯油燃烬后,我就什么都告诉你。”
“说话算数?”我睁眼偷偷瞄了一眼床头灯盘里所剩无几的灯油。
“算数。”无恤一笑,轻轻合上了我的眼睛。
石门大水大水我抓着被角,心里想的全是密室所在,可不知怎么的,想着想着脑袋越来越浑,不一会儿竟真的睡着了。
沉沉一觉,醒来已是第二日清晨。人不在藏书库,无恤不见了,机关图也不见了。我努力想要回想起机关图上画的一切,可我引以为傲的好记性似乎抛弃了我,有那么一刻钟,我的脑海里白茫茫的,只有一个声音在高喊:“饿——饿——饿——”
天啊,怀孕真是一件可怕的事。它不仅在以一种全然陌生的方式改变着我的身体,还在一点点地企图控制我的思想。小芽儿,小芽儿,你可要害死阿娘了,除了吃,除了睡,咱们还有很多要紧的事要记住的呀!
第309章 行道迟迟(二)()
这一日,我没有机会再见到无恤就被迫重新入宫。
周王四十四年秋,定公的噩梦随着他的死亡结束了,他哀而不伤的丧礼如一层结在冬日冰湖上的白霜遮住了稀薄的冰层,也遮住了冰层下从未消失的危险。新绛城陷入了一种虚假的宁静,所有人都屏息而行,生怕一句高呼就会震碎这座脆弱的城池。
半月前,无恤暗通史墨以晋楚两国共祭三川为由请新君姬凿派我前往楚国。
晋楚东南边境,自今年夏末就一直深受干旱所苦,入秋后多地更是滴雨未降,河道干涸。楚人将干旱归结于贤人令尹子西的亡故,而晋人则纷纷传言大旱是定公薨逝,公族衰弱的噩兆。
对于我出使楚国之事,智瑶是严词反对过的。但楚王的信函上写着我的名字,新君姬凿的坚持也逼得他不得不做出让步。
待定公的棺椁运出宫城,在宗庙停放后,我肩负着使楚的君命离开了宫城,回到了太史府。此时的我与之前见肉就呕的模样完全不同,每每与史墨在府中同吃早食,都恨不得一口能吞下一只豚猪。
“再添一份。”我将手中陶碗交给身后的巫童,巫童接过又给我盛了满满的稷羹。
史墨抬头看了我一眼,将自己身前的黑陶高脚豆推到我面前。
我看着黑陶底上淡黄色夹着翠绿色苗菜的鸡肉丸子忍不住咽了口口水,嘴上却说:“为主君守丧,年不过七旬,不可食肉。”
史墨像是没有听见我的话,径自夹了一颗鸡肉丸子丢在我碗里。
我盯着那丸子看了半天,终是低头把它吞进了嘴里,吃得太快,是咸是淡都没尝出来。
“后日何时出发?”史墨问。
“日出,从南门出。”
“好。到了楚国替我问候楚国国巫,共祭三川的事,你要尽心。”
“嗯,弟子明白。”
“都吃了吧。”史墨将另一豆青梅羹也推到我面前。
我低头默默吃着,寂静占据了整间屋子。出宫后,我每日都会与史墨一起吃上两顿饭,说上几句话,就是我们奇怪的“和解”。没有掏心挖肺的解释,没有涕泪横流的道歉,我在太史府住下,他亦没有再搬去竹屋。我们就这样心照不宣地在一个屋檐下生活着。
“我吃好了。”我狼吞虎咽般将桌上吃食一扫而空,陶豆里最后一点青梅酱也用手指抹了塞进了嘴里。吃罢抬头,却见史墨正望着我出神,苍老浑浊的眼睛里隐约似有一片水光。
“师父,你怎么哭了?”
“人老了,眼酸。”史墨转头,再看我时已一脸常色。小童撤了食具,离开时替我们带上了房门。史墨净了手,将水匜放到了窗边的木架上:“子黯,你此番能有机会离晋,实属难得。楚国山水灵秀,既然去了,就别急着回来。”
“弟子明白。”
“嗯。有朝一日,你若得以归绛,而我已不在人世,切记得你与为师的承诺。动土移棺,我不会怪你,还要谢你。”
“师父”史墨这番话说得极平淡,却听得我喉头发硬。
“好了,退下吧。”
史墨挥手命我离开。我讷讷地起身,走了两步,却忍不住停了下来。静室之中,史墨站在窗前,雪白的长发映了阳光,晴雪一般。十四岁的我,第一次看见他就哭了,二十岁的我想要记住阳光下这张静默的面庞,然后微笑着离开。可泪,怎么忍得住。史墨年迈,这一转身是生离,亦或许是永别。
“师父,不管你以前做过什么,我都会原谅你。我原谅你,所以也请你不要那么自责。弟子不孝,求您等我回来,等我陪您终老,为师父您洗发换衣,孝服送行。”我跪地端端正正行了大礼。
史墨没有回头,他的侧颜融化在阳光最温暖的光华里模糊不清。半晌,他道:“不用原谅我,无妨的,这样已很好了”
秋日大约是最适合离别的季节,阳光那样淡,天空那样远,站着站着,一回头,就在他的眼里落了泪。
雁湖畔,我与无恤相拥了一整日,看着南飞的群鸟从头顶飞过,鸣叫着,变成遥远天幕上的一道道孤影。无恤出奇地安静,他知道我不喜道别,道别的话就真的一句也没有说。我躺在他怀里,静静地听着他的呼吸和心跳,难过了便在他衣襟上蹭一蹭泪,想他了便勾下他的脖子叫他细细地吻我。
“红云儿,我要走了。我们再没有朝朝暮暮了。”
“不,我们活百岁,我们还有数不清的朝朝暮暮。”
强忍着悲伤的男人展开他漆黑宽大的袖袍俯身将我团团抱住。这世间,共死不难,共生竟这样难。
流云飞逝,时间乘着枝头落叶从我们身旁翻飞而去,抓不住,留不住,终还是飘入了暮色下金红色的湖泊。薄云散,寒雾聚,不道离别,离别却依旧会来。
“今夜在这里等我。”无恤在我耳边呢喃。
“你要去哪里?”
“我去带一个人来见你。”
“你要”
“对,等我,我会把他带来见你。”
秋日的金轮坠落远山,山巅苍茫的绚丽随着无恤远去的身影一同消失在天边。又惊又喜,又慌又惧,我捂着一颗狂跳的心站在草屋前,看一片湖水轻波荡漾,从金转暗,又从暗中浮出一层月的银白。
今夜,就在今夜。
阿娘,我找到阿藜了,我就要见到你的阿藜,我的阿兄了。
“大水灌室,石门落闸”。那一日公输宁临走时对我说的话,其实就已经告诉了我智府密室的位置。智府之中唯一可以启动密室机关的“大水”只有一处。
六年了,那漆黑的湖面上细长狭窄的虹桥,虹桥尽头高墙围筑的奇怪小院一直留在我的记忆里。那一夜,我几乎已经到了他的牢笼前,却走了,再没有回去。智瑶封水榭囚禁智宵是假,囚禁药人才是真。残酷的真相就摆在我面前,而我居然视若无睹。阿兄,如果那天夜里你听见了我的声音,请你不要对我失望,也不要对自己绝望。你等我,这一次我不会再抛下你,这一次让我来护着你。我带你走,我们去比邯郸城还要美的地方,我们找一片绿地为阿娘种一片木槿花,然后我们再不分开,再不。
从清晨到夜半,这是我离开晋国前的最后一日。面对与无恤的离别,我哀伤却仍怀着对未来的希望;面对与阿藜的相聚,我担忧却夹杂着幸福的狂喜。
这一日,于我而言如此重要;这一日,于我而言本该如此美好。
是啊,本该。
当赵氏的黑甲军冲进草屋时,我见到了赵鞅病中苍老的脸。他按着长剑站在如龙的火光中,面色萎黄,形如枯槁,可盯着我的一双眼睛却闪着慑人的光芒。那光芒里有惊愕,有怀疑,更多的却是愤恨。没有早一步,没有晚一步,在我离晋前的最后一晚,他终于知道了我的秘密。
无恤不在,面对黑甲军的剑阵,我无力挣扎,也无处可逃。
我被人捆了手脚丢上了轺车,有军士在我头上罩了一只粗麻布袋。布袋之下,我什么也看不见却清楚地知道月光下美丽的雁湖已离我越来越远。
我等不到他,也等不到阿兄了。
第310章 鸾鸣哀哀(一)()
再睁眼时,人已身在赵府之中,没有阴寒刺骨的地牢,也没有勾肠破肚的可怕刑具,在我眼前是一扇淡黄色的梨木蒙纱小门,门上透着温暖灯火的薄纱,还是我去年夏天亲手挑来送他的。
伯鲁赵鞅为什么要带我来见伯鲁?
我疑惑回头,赵鞅盯着我,愤然道:“当年是老夫灭你族亲,毁你邯郸,可我大儿不曾,我大儿待你诚如赤子,你何故歹毒至斯!”
歹毒至斯?
在赵鞅悲愤的目光下,我愣愣地推开了眼前的房门。
昏黄的房间里,伯鲁仰面躺在床榻上。秋夜微凉,他屋里竟一列摆了三只青铜高炉,炉里烧着木炭,半炉赤红,半炉已成灰烬。炙人的火气闷热难抵,可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