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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重重的点了点头,看起来态度非常坚决。
老奶奶犹豫着对梅修慈道:“这位老师,委们是从南边来的,我是伊的奶奶……伊的爸爸是个警察,前年发洪水,抗洪死在坝上了;伊的妈妈死的早,委一个老太婆,只有几百块退休金,根本养不活伊,幸亏政府给了几万块抚恤金……可是伊是孩子,还这么小……以后怎么办都不知道……老师,你是大好人,能不能便宜一点收学费,委们确实有困难……”
说着,老人颤巍巍的站起来,混浊的眼睛里隐隐的泪光闪烁,她在身上掏摸了半天,终于抖抖战战的找到了一个小册子,打开来,里面夹着一本薄薄的证书。
老人把这本证书双手捧着,郑重其事的放在桌子上,点着头后退回座位坐下,道:“这是委的儿子,伊的爸爸的烈士光荣证。”
方展宏听到老奶奶称“我”为“委”,称“她”为“伊”,立刻想起,这应当是福建和江西之间的某地方的方言,心下越发感到亲切起来。
梅修慈看了看眼前的这本鲜红如血的烈士证,拿起来轻轻的掂了掂,随后淡淡的道:“你们这么困难,就不要让孩子学表演了,我们这种私立学校的学费都是规定好了的,不可能便宜,又不是到菜市场买大白菜,您不要在这里讨价还价,烈士证这么重要的东西,不要随便拿出来。”
方展宏一听,有心帮他们求求情,但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毕竟交钱上学,是天经地义的事,从大面上来说,也没有凭烈士证到哪里都能打折的道理。
可是道理归道理,中国有很多事,就是怎么说都合理,就是不合情,让人憋着一腔不忿,操蛋的很。
对付二饼那样的欺男霸女之流,他可以拍案而起,老拳相向;可是面对梅修慈这样道貌岸然、时时在理的人,他就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老奶奶呆了一呆,拉着孙女的手小声问了句什么,女孩使劲的点头;两人交头接耳了一番,最后老人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了。
老奶奶发了两秒钟呆,才慢慢的掀起自己的外套衣服来,在她的外衣底下、肚脐之上的位置,帮着一条褡裢;老人解下褡裢来,打开绑死的口子,向里一掏——一沓一沓的掏出来,全是粉红色的百元票子。
女孩二话不说,蹲在茶几旁边,帮着老奶奶数起钱来。
梅修慈不耐烦的唉然长叹了一声,悠然的靠在大转椅的椅背上,半睁半闭着眼睛看着她们。
老奶奶把茶几上的钱分成一千块一扎,一共裹了二十扎;然后一扎一扎的递到女孩手里,每递两三扎,就不忘了念叨一句:“妹仔呀,你要记住啊,这些都是你爸爸的命钱呀,都是他用自己的命给你换回来的呀……”
女孩认真的听着奶奶的话,接过一扎钱,就点一下头;到了最后,她的手里捧满了她爸爸的抚恤金,一共是二万块。
老人掏钱掏的快了,桌子上还散了些,褡裢也还有一半是鼓着的;老人急忙把那几张散票子塞进了褡裢里,然后再细细的用带子扎好。
还没等老奶奶把褡裢绑到身上去,梅修慈已经慢吞吞的发话道:“孩子交给我们,您老就放心吧。现在就给她办入学手续,您既然是外地的,那把她的住宿费交一交吧!我们有两种宿舍,一种是六人一起住的,一种是单人间。单人间一天六十,一学期是七千块;六人间是一天十块,一学期是一千二百块。”
老奶奶一听,还要交钱!只得无奈的又把褡裢脱下来,往外掏钱。
总算凑够了钱,女孩站起身来,把两万一千二百块钱捧到梅修慈的办公桌上。
梅修慈打开抽屉一扫,把烈士的抚恤金顺手扫进了抽屉,然后拿出票据薄来,给女孩开了学费收据,随口问道:“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哪里人?”
“叫邹晓洁,17岁,江西人。”
梅修慈点了点头,飞快熟稔的开出了收据,撕下来递给邹晓洁,一直板着的脸终于有了点笑意,脸上露出了慈父般温暖的微笑,亲切的道:“邹晓洁同学,欢迎你来我们鸣园艺术学校学习!你先等一下,另一位许筠老师正在带其他同学看单人宿舍,一会儿等她回来,在让她带你去你的新宿舍。”
邹晓洁连忙应了一声,转身坐回到奶奶身边去。
梅修慈刚要打开电脑入帐,忽然瞥见摆在桌上电脑显示器旁边的那本红的刺眼的烈士证,他连忙一把抓了起来,道:“邹晓洁!来,把这个拿回去,别放在这儿。”
说着,他随手一扔,那本用一条鲜活的生命换来的烈士光荣证轻飘飘的飞过半个房间,打着旋儿落在烈士的母亲和女儿面前的茶几上,发出“啪”得一声轻响。
方展宏站了起来,沉声道:“对不起,出去抽根烟。”
说着,他低着头,径自向门外走去。
推门而出,方展宏站在走廊上,从口袋里掏出一包早上刚买的中南海白嘴1。0,抽出一支点燃了,深深的吸了一口。
清淡悠长的烟雾在他用力的呼气下喷出老远,仿佛要把心中的积郁一次吐光。
毕业以来的所见、所感、所恨的种种疑惑与愤懑,都在那张鲜红的烈士证落下的那一瞬间轰然爆发了出来。
此刻,他的心里也有一股怒火,熊熊燃烧着,想要喷薄而出,把这世上一切的不公与丑恶全都烧尽!
天杀的,这究竟是个什么世道!
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铺路无人埋!欺男霸女的富贵荣华,辛劳困苦的活活饿煞!
苍天不仁,以草民为刍狗——倘若这真就是天意,那这天……塌了吧!
第六章 简直是一群王八蛋(4)
方展宏站在走廊上,静静的吸着烟,慢慢平复着心绪。
说实在的,到底气愤什么,方展宏自己也觉得心里很模糊。
其实平心而论,很难说梅修慈这么做有什么不对。实在要说,只能说他嫌贫媚富、麻木不仁、势利小人,但是那毕竟是他个人的德操,外人没有资格置喙;毕竟现在社会上,象他这样的人一抓一大把,象方展宏自己这样的人,反倒是快要绝迹了。
至于说上学交钱、高额学费,只怕全中国的民办学校都是这样的;人家也是照章办事,又没有拿刀逼着学生家长来交钱,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他又抽的哪门子风呢?
方展宏气,是气自己,气自己眼中看到的这个世界。
也许每个热血知识青年,在认识自己所处的时代和社会时都要经过这样一个过程,就象五四时的先辈们,要流尽了无数同学的鲜血,才知道笔永远斗不过枪的道理。
毕业后一年多来,在社会上处处碰壁,许多事情,让他震惊和困惑——这个世界,完全不符合他的想象。
剧组是这样,民办艺术学校又是这样;他今天原来是兴致勃勃的辞别了林教授,踌躇满志的来接受自己的这个新工作,以为不管怎么说,这总是一个学校,学校总是个相对单纯的地方。
他本来一心想着在这个学校好好干一点事情,学以致用,为将来自己的事业打好基础、积累经验。
可现在,只要一想到以后要在梅修慈这种人手下做事,少不得也要虚与委蛇,做些大违他平日性情的事情,不禁心下憋闷。
也许,这就是现实和理想之间的距离吧,这个任何人的成长过程中都不可逾越的鸿沟,需要漫长的时间和坚忍的毅力去填平。
更何况,他决不是一个无谋无勇缺乏手段的人,只要他有一口气在,他就要凭自己的意愿活个痛快!
就是这样!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怕甚鸟?!
方展宏自信的想着,脸上渐渐有了笑容,他在鞋底上掐灭了烟蒂,随手丢进走廊上的垃圾箱里,拍了拍手,推开办公室的门走了进去。
一进门,正好看见邹晓洁祖孙两人正和梅修慈告辞,往外正走着。
邹晓洁刚要开门,一见是他,没来由的一阵慌乱,红着脸低头叫了一声:“方老师!”
方展宏微微一怔,二十几年来,这是第一次有女生叫他“方老师”,错愕之下忽然想到,邹晓洁还真是个有心思的女孩,刚才在里面梅修慈只当她的面叫了自己一次,她就记住了自己姓方。
只是,还真没见过比她更害羞更容易脸红的女孩,这么内向,可怎么学表演啊?
方展宏刚冲邹晓洁点了点头,还没说什么,梅修慈在里面问道:“小方老师,你在走廊上见到咱们许老师了吗?”
方展宏刚要说没有,就听见身后一个爽脆的笑声传来,香风飘过,一个声音在他背后笑道:“哎哟,找我哪?我说呢,竟是片刻离了我都不行。”
“人都安顿好了?”梅修慈着急的问道。
“安排好了,在二楼,”许筠道:“今年单间都开在二楼吧。回头给小方老师也开一间。”
甄健连忙在旁边道:“姨,我来了。”
许筠没好气的瞄了他一眼,心想这孩子真是缺心眼儿;连忙岔开话题,对邹晓洁祖孙俩道:“是新同学吧,跟我来吧!”
梅修慈看着许筠带着邹晓洁和她奶奶出去了,才对那个漂亮女生道:“燕子,把门关上。”
那女生依言关上门,走到办公桌前,和方展宏、甄健并排站在一起。
梅修慈看了看三人,对他们交代道:“学校的人手一向很紧,今天你们两位来了,确实是帮了我和许老师的大忙了。现阶段我们最要紧的工作就是招生,还有不到一个月就开学了,可是今年我们的招生任务才完成了一半,时间紧任务重,希望两位能来帮助配合我们的工作。”
说着,他忽然想起来似的,向他们介绍那个一开始忽悠了方展宏半天的漂亮女生,道:“哦,对了,她叫金燕,是许筠老师家的一个亲戚,是来帮我们招生的。”
说着,梅修慈交代她道:“燕子,你先去吧!你明天还是来我这儿,帮着接待和做学生和学生家长的思想工作。”
金燕听了,娇声应了一声,自然而随意的冲梅修慈飞过去一个媚眼儿,方展宏瞧在眼里,暗暗留了个心眼。
金燕答应完刚要走,梅修慈又马上叫住她道:“对了。有个事你要注意一下,这里是北影和电影学院的范围,就连扫地的也多少懂点行情,很容易就碰到小方老师这样知根知底的人,你明天开始还是个告诉他们你是中戏毕业的吧!晚上回去稍微找点中戏的资料。”
方展宏听在耳里,看似无心的笑了笑,道:“哦,那其实金老师到底是哪个学校毕业的啊?”
“哎哟喂,骂谁呢,你才是老师呢,你们全家都是老师!”说着,金燕咯咯笑道:“本姑娘是家里蹲大学毕业的,吊凯子系博士后,嘿嘿,厉害吧?”
笑声中,金燕轻扭蛇腰,摆臀送胯的走了出去。
梅修慈也没再理她,径自对方展宏和甄健道:“我们今年要招四个表演班,现在才有两个多班的学生,情况可不乐观。”
甄健还没什么,方展宏顿时傻了眼,问道:“多少个班?”
“四个班,每班三十人。”梅修慈平静的道。
方展宏默默的点了点头,心里暗自算了一下,四个班每班三十人,那就是一百二十人;梅修慈和许筠刚才口口声声跟学生和学生家长说,这个学校全部用电影学院的师资来教学,是本院的一个培训分部,根本就是信口开河胡说八道。
电影学院本院一年也不过招两个班、六十个学生;这个小小的只有一幢楼的培训学校,居然要招120个学生,就算电影学院表演系的老师们全部不上本院的正课,都跑到这个地方来教学,那也教不过来啊!
更何况,这些学生都是冲着明年考学来这里学表演的,一百二十个学生,明年开考的时候往哪里送?怎么消化的了?花了两万块,要饭碗没饭碗,要文凭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