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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没有人会相信我是真的……是真的……看见过那一天的情景?!
我相信我就是那种世间少有的有着特殊的感知和不凡记忆的人。
我相信一个婴儿的先知先觉。我相信我那双初涉人世的眼睛。它就像一架
具有多种功能的摄像机,不仅记载了那一天的风浓雨浓,更是录下了那一时的风声雨声。
“我还记着你的那身紫衣裳呐!”我对式微妈妈大喊大叫:“当你抱来那一床棉花被,把我和弟弟紧紧裹在温暖里,我就听见了你的声音,我就看见了你的紫衣裳。”
那是一件八成新的灯草绒的衣裳。
它的紫是介于玫瑰和落霞之间的那种紫。在斑斑驳驳的雨的淋痕里,绒面上泛起深浅不同的颜色,潮潮湿湿的是玫瑰,干干爽爽的自然是落霞的颜色。
“我还记着你的那双眼睛呐!”我的情绪高涨热血沸腾,我感觉自己不仅仅在重温旧梦,更是在一瞬间又回到从前:“那双美丽的眼睛啊……当它看见别人的痛苦,她会立即涌满泪水;当别人需要它的时候,它就发出太阳的光辉!”
这些话式微妈妈都不相信,她以为那只是一个孩子的赞美或者梦魅。
但我确实看到了这一切——在那一天,有那么多人都跌进她的会流泪的眼睛里——它是那样柔慈,充满母性与哀怜。她把秋晓和她的孩子安置在屋角的床铺上,烧了一锅热水给姚小岩洗手,为产妇和新生儿擦洗干净,然后就是变戏法似的从吊在空中的竹篮子里拿出十四个鸡蛋,给秋晓煮了荷包蛋补养身子。那一刻钟,屋内生着炉火,锅里冒着热气,秋晓端着满盛满装的一碗荷包蛋在狼吞虎咽,秋晓的一对宝贝儿半睁半闭着眼睛张大了小嘴巴在她的怀里挖抓着找吃的。那秋晓果真是会生会养的,一碗荷包蛋下肚,屎尿还未上来,如泉似涌的白花花的奶水就一股一股的涌流出来,她的一对儿乳房在众目睽睽之下迅速肿胀,憋得满实满载的,轻轻一挤就射箭似的,从那玛瑙红的乳头上流到她的小娇儿的脸上身上;那小娇儿真是无师自通,一人一个一口就咬住了那两个乳头,狠狠地咂,白花花的……奶水啊!
当我在沧桑的30多年之后细细品味那时的情景,依然能看到那炉火熊熊照亮一屋子的温暖,人们的眼睛里惊喜异常,喜乐交加。初乳的气氛像氤氲的水蒸气热乎乎地捕捉着风骤雨急的尼姑庵里的最后一抹清凄,一直赶到天高云淡的寂寞里去;而小屋子里的温暖和小娇儿嚼奶、母子亲和的场面是实实在在的,安祥而柔畅地撞击着每个人的心扉。没有人再问秋晓你是谁式微是谁你为什么要赶到这里这该有多危险多累?也没有人再问式微妈妈你真认识秋晓吗为什么从未听说过你有外省的亲戚你们到底是姑表妹还是姨表妹?
那一刻钟,式微妈妈正对着秋晓怀里的两个小猪般拱奶找吃的孩子发呆,无限的惆怅和隐在心窝子里的一丝痛楚纠结在别人触摸不到的地方。我看见她的视线总在我们两个一模一样的拱奶贪吃的孩子间游移着,游移着,游移着,终于,她抱起了我:“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孩子!”
是说我吗?我看了她一眼——就一眼啊!我看见她的脸上淌满泪水,我看见她的心里有伤。是说我吗?真的是说我吗?是我吗?我……吗?!
只因为这生命之初的一眼相看,只因为这情深意切爱意涟涟的赞美和呼唤,只因为这满眼的泪水和心动,我永远地记住了她。而我的母亲,那个在短短的一个小时以前,刚刚生下我的那个名叫秋晓的女人,她的眼睛正注视着式微妈妈的紫衣裳:“你的衣裳真漂亮吔!”她说:“我也有一件和你这一模一样的,姐姐你说巧不巧?姐姐你说巧不巧吔?!”
4。落红不是无情物
现在我真的无法用一种平和的心情和平常的心态极尽详细地描述那座收容了秋晓和她的孩子,以及心心念念被我视为生身母亲的……式微妈妈和……她的……尼姑庵。
在最初的记忆里,我好像还听到了一串水声。
那是州河涨潮的声音,山呼海啸一般,在不可或知的地方。
长大后我曾无数次看见过州河涨潮,那种在夏日的霹雳闪电和雷声轰传里挟裹着泥石流狂奔而泻的河潮啊,曾经吞噬了多少安详,卷走了多少无奈,留在少年心里的又分明是史诗一般的伟岸和悲壮。
我真的听到过那一天的水声。
我曾经在长大后无数次的观望与倾听中,比较和验证着那属于出世和诞生、属于1969年的那个暴风骤雨的傍晚时分的听觉和记忆。
我真的是伴随着那场暴风雨和伴之而来的河潮的怒吼声来到这座尼姑庵的。
尼姑庵用它破败的情怀和残旧的姿态迎候着它的赤子的到来。
世界一片滂沱。
我相信在这之前尼姑庵是久已死去的魂魄,滂沱之后它又苏醒。
真的是我和我兄弟的哭声或者秋晓的哭声唤醒了它吗?
为什么在我最初看它的那一瞬间我就强烈地感知了它内心的忧患和沧桑呢?还有它的颜色——它是这个世界上最斑驳陆离、腐朽没落的颜色了,像繁华落尽的迷离梦影,像故人远去的一出旧戏,梦中的嬉笑和戏中的情事早已是恍若前尘,空落了厅堂瓦舍的禅房和青灯黄卷的寂寞庵堂的遗存,还有一些不甘和叹息,一些绝望和眼泪,坠在再也回不来的光阴里。
这样的尼姑庵,这样一个留下太多的惆怅太多的忧伤故事的尼姑庵啊!
式微妈妈究竟住了多久,等了多久,才等到了和秋晓、和我、和我的兄弟的相见呐?
为什么,我会在生命之初,在那样懵懂无知的一瞥中,依然倾心于它的神秘和愁殇?它是属于谁的神秘,又是谁未解的情缘未了的愁殇呀?
难道我的生命,我的未来的所有的幸与不幸的命运,我的坎坷曲折的忧伤故事,就这样……就这样……从这个小小的尼姑庵里……开始了吗?
我不知道我此刻的叙述是否真的能为你所接受——可是我的朋友啊,请你一定………一定要相信一个孩子的眼睛,他是真的……真的看到和听到了这个世界上最真的真和最纯的纯。
那场骤雨当天夜里就停了,尼姑庵外州河的河潮也渐渐平息,月亮从云缝里探了一下头就隐到山门外商山的阴影里去了,星光灿烂。
式微妈妈安置好屋里床铺上秋晓和我们兄弟俩入睡以后,拿了一块漂亮的花绒布头巾当作窗帘挂在窗户上好遮住夜半风寒,透过窗洞她看见了风住声息漫天星斗竟恍惚得抖战得拿不住轻轻柔柔的一块花绒布,眼瞅着它像一团纷乱的迷彩的梦境从手里翩然飘落,坠落到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去,她有点慌乱,又有点失落,“呀”了一声竟唬出一声冷汗来,勾手去拣,一拣就触摸到那团温暖的柔软的花头巾,也就明白了不是做梦——是真的吔,风来了雨来了日里夜里念想着的孩子来了,她这是要为他们挂窗帘呐!
那团柔软的东西就那样在心里摩挲着,揉摸着,铺展着,融化着,和她心里那些同样柔软的,疼惜的,痛感的东西纠结在一起,形成一种激情如注的寂寞情愫。
式微妈妈就这样对着星光灿烂的尼姑庵暗自落泪,独自神伤。
有丝丝的夜风透过窗棂的缝隙,吹冷了她的眼泪和心情。
她觉得她在一瞬间已经游离了她的生命本身,变做另一个人。
那也是一个女人呵!
她的名字叫嫣红。
虽然从未见过她,但心里知道这座尼姑庵是她的,这庵堂里的清凄和观院里的寂寞是她的;她死了,庵堂和观院也就死了,不死的是她的气息,笼罩在她回不来也带不走的尼姑庵的每一个地方,所有的空隙和角落。
就像那一刻,在式微妈妈伫立的那扇窗前,在更为久远的彼时的时空,一定也有过相同的情景相同的……她的气息——月华如水,星云惨淡,那个名叫嫣红的女子,一定也站在这里望着眼前的窗棂和窗棂外黑漆漆的夜色,寂寞得恨不能化作一股青烟,随风逝去。
只把空落了的心愿留下了,只把未竟的梦想留下了,只把这座尼姑庵留下了。
现在式微妈妈就是这座尼姑庵的主人了。
式微妈妈住的屋子就是以前的庵堂女子嫣红的禅房。初搬进来的时候,那老式的雕花睡床还摆那里,屋子里到处飘拂着陈旧的褪尽颜色的湘帘绣帐,地上的灰尘有好几寸厚,桌几上端放着一只有缺口的彩釉瓷瓶,里边插着一束干枯的采自州河滩的芦花。拉开抽屉,里边竟然有一窝五颜六色的丝线,一盒已经干透的板结成块的桃红的胭脂,一枚折断为两截的娃娃拳头的银簪子。那张雕花睡床擦拭干净倒也光灿鲜亮,只是那些湘帘绣帐由于年代久远已经腐朽,轻轻碰触就烟灭灰飞不复存形;彩铀瓷瓶被搁置在门外边,一经阳光曝晒那束芦花就呼呼呼地着火自燃,一团火焰之后瓷瓶裂为两半,从里边掉出一把精致的男式短剑,剑鞘上镶着一圈墨绿的碎玉,一枚猫眼石和几颗红宝石,鞘尾是灿灿的银饰,悬着一串紫色璎珞,抽开来是乌亮亮的刃锋,似乎已经开刃,但也绝无血迹,想必还是崭新的。式微妈妈注意到剑柄了,它是一块琥珀色的冰冰凉凉的石头,上面镌刻着这样几个字:落红不是无情物。
落红不是无情物?
落红不是无情物!
落红不是无情物?!
那样隽秀的字体,柔弱无骨,却又饱含着一个死于华年的青春女子饮血啜泪的心泣;
那样决绝的字体,冰清玉洁,又分明是在无妄的,无望的,无常的寄托心愿。
关于这座尼姑庵,关于嫣红,留下的传说那么多,那么荒唐……离奇,只有式微妈妈是亲眼细瞧了那香艳传说里的一点点……遗存。她是那样深信不疑地肯定,她在1962年的冬天跟着第一批“破四旧立新风”工作组进驻到这座尼姑庵,她在嫣红的禅房里所看到的这一切绝非流言蜚语的谣传中走腔变调的歪曲。这精致异常美妙绝伦的一把利剑啊,是那个活在艳色情事传言中的嫣红,以心做油熬煎了多少日子,以情做灯点燃了多少岁月,才打磨出的这一把……双刃剑,她是要用它伤己,还是要用它伤人,了却一份怨丝情债;或者她只是用它削磨无情无爱的庵堂岁月,并在青灯黄卷的寂寞中,心存一丝等待,等待不约而至的佳期。
也许这把短剑就是嫣红和她心爱的男人情意相投的信物或者赠礼。
式微妈妈那时候已经知道,她和她的工作组是多么鲁莽,多么残忍地撞进嫣红以心做围以泪砌墙的领地里去了。那个领地那么脆弱,那么不堪一击,每走一步都仿佛走进庵堂女子鲜活奔突的心里,踩出的每一道足迹与履痕都有如血的颤栗。式微妈妈甚至能感觉到有一些超越了生与死,物质与精神,今日与往昔,今生与来世的东西,在被突然地撞入,鲁莽地走进的一瞬间,就逃逸而走,四散而去;只流落一双幽怨的望穿秋水的眼睛,在怒目而视——有一些心事隐忍太久,有一些秘密藏得太深,有一些活着曾拥有死了带不走的东西,她宁愿其自生自灭,永远不被发现。但是嫣红毕竟留下太多传闻流言,留下供别人泼来污泥浊水的物证——嫣红一定走得太匆匆,太……无力。
那一天式微妈妈在打扫禅房时发现的那些东西,在她的工作组“破旧立新”的业绩报告中是极重要的一笔。那些彩釉瓷瓶的碎片被一片一片拣起来收藏好,和那把精致的短剑一起被当作“灭资兴无”的活教材,上缴充公,邀功请赏;只有那枚娃娃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