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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答案本身已经不是让他最惊讶的。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这强悍得如同野马利剑一样的女人瞬间彻底崩溃、错乱,甚至苦苦哀求……
简简单单十数个字,他用尽武力无法求取的胜利,就这样唾手得来?
他许久才回过神来,确认这是事实,现在,他似乎可以将刚才所有不能逾越的怒气全数发泄出来,用她的眼泪和求饶满足自己的报复。
可是那些怒气呢?那些山呼海啸的怒气哪里去了?
剩下的只有满嘴发苦,一种巨大的悲哀席卷心头。
那件事情曾经很有名,那份痛苦曾在最不起眼的茶馆被黄牙的客人啧啧品鉴,最后嚼到渣滓也不剩,丢在风中,吹散十年。
当他少小时,从说书人的短板中听来一耳,也曾在内心翻腾,那国破家亡的公主,后来怎样了?大约死了罢?从天堂跌向地狱,不是人人都有勇气活下去的。可惜,女儿家的讳避,他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他永远也想不到,她有一天会出现在他面前。带着一个人所能有的偏执、狡计、坚忍、勇悍,披荆斩棘地前来,为了她的目标,甚至试图在一个皇帝的脖子上套上鞍辔。
而清楚了这个背景,她的目的已经不言而喻。
为了一个人的私仇,不惜动用天下……真是可怕的女人……
可是这样可怕的女人,心底竟然也有如此隐秘的脆弱。
他知道她痛,可还是想不到她这样痛。
他看着孩子一样嚎啕的她,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他们的战争不是在继续么?应该抓住这个机会,逼迫她说出一切,等她重新穿上铠甲,又将是铁石一样难以击破。
可是他做不到了,满心里只为自己那句话感到可耻地恶毒,尽管那确实是未经多想地脱口而出。
他怔怔地站了半晌,才想到要去把万素飞从床底下连拖带抱地弄出来。
她哭得一塌糊涂,眼泪和着鲜血把一张小脸弄得花猫似的,嘴里兀自嘶喊,“不要问我……我不记得,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周荣看着她,只觉得随着她肩膀一耸一耸,他心里也跟着一紧一紧地疼。
明明刚才还那么恨她的……
不过当务之急也顾不上梳理心里的感受,他第一件事是伸手把乱扭乱踢的她箍到怀里固定住,一边柔声告诫,“别乱动,手会废的”。
万素飞挣了几次,又叫又咬,但出不去,渐渐地,也就平息下来,靠在身后比床棱子靠起来稍微舒服一点的物体上静静喘息。
过了很久,她才觉得脑子里的蜜蜂似乎有些退去,留下一片虚空似的白。
她在哪里?刚才好像在跟人激烈地争执?
那现在呢?
正茫然间,身后比床棱子靠起来稍微舒服一点的物体动了一下,伸出手来。
她回头,于是想起来了。
很惊慌,这时的她已经丢盔弃甲,再也提不起那一口硬气来对抗。
那手落在她脸上,却是给她擦去泪痕的。
手上很多兵器留下来的茧子,手法又笨。
她突然不能抑制地再次哭起来。
“怎么又哭了?”他慌张地问。
“你手太粗,弄疼我了。”
“刚才不见你哭的。”他白她一眼。
“比刚才疼……”
“胡说八道!”他啐了一口,但手上又有些抱紧了,动作也更加小心。
他是个笨蛋,不知道人都是因为有人给擦眼泪才哭的么,万素飞想着。
但她不打算告诉他这条真理,说出来,就没人给她擦眼泪了。
她这算是在闹脾气么?她干吗跟这人闹脾气?她不知道,只是好像小猫小狗那样判断,这时是可以跟这个人闹脾气的,于是就那么做了。
她已经坚强了太久,请允许软弱一下吧……
如果远看上去,这情景真是相当奇怪,刚才斗得乌眼鸡似的两人,此时竟如一向亲密的伴侣一般,紧紧依偎,心无芥蒂。
不过当然,人本来就是奇怪的东西。
过了一会,周荣开始拿起她的左手来,用依然很诡异的手法,把脱臼的地方一一接上。
以这时的情况,万素飞不觉得意外了,还是会痛,但比折脱时要轻的多——那痛苦本来就是他可以掌握的。
看来他家不是做拆骨肉的,那么是做木匠的么?
万素飞没敢问,她也没敢问另一个她非常非常想知道的问题:周荣是怎么知道那药方的。她太累了。
她倒是想告诉他她实际上没留什么后手,不是不想,是她其实不通毒药,但很犹豫,以后的路还长着。
还好,他先向她开口了,“我答应你,按你说的,今天的事,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我会留你的命到统一那一天,而我同样会留下密诏,制约于你。”
万素飞微张着嘴怔怔看他。
她赢了吗?如此软弱的人赢了?可现在还谈什么赢呢,整个胜负都已经崩了盘……
奇怪的开始,奇怪的结局。
四十六章 放眼
四十六章 放眼 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就以同样出乎意料的方式收场。
因为本来是曲念瑶的寝宫,衣服妆容的东西是不缺的,万素飞挑了件称身宫装披上,淡淡补了妆,特地在眼部匀了一点粉,掩盖哭过的痕迹。
很快,又是剑眉凤目,气势凛然。仿佛从来,也一直会,是铁板一样。
周荣在后面看着她,心里不知怎的怅然若失。
她又回到她的盔甲下面去了,归根到底,他能碰到她心底最柔软的一块,不过是意外而已。
他站在旁观的位置,看得很清楚,很想对她说一句话,“你恨的并不是南汉,是你自己,你在对着自己的影子厮杀——你明白这一点,可不承认”。
这是句实话,不过实话不是任何时候都合适说。
想了想,他终于咽回去了。
他会牵着她的手走出来的,好像当初另一个剑眉的女子带着他走出来一样……
等等!这是在想什么?为她考虑?她可是差点杀了他的,他不是应该恨死她的么?
他转念思考了很久。
嗯,她现在这样不怕死,杀了她又有什么意思。他要做的,是让她喜欢上这世界,到时不想死,再杀了她,才有报复的乐趣,对吧。
找到这个理由,他又施施然开心起来。
‘‘
‘
万素飞的手虽然当天就能动了,还是在床上躺了半个月调养。
直到这天晚上,周荣突然又叫她过去。
她去了,金殿上空空荡荡,周荣把下人都遣开了,空着龙椅,翘着二郎腿坐在青玉蟠龙案上,屁股底下还压了几本折子。
“过来,坐。”他号召她道。
“奴婢不敢。”
于是周荣用尽平生对人类虚伪的最大愤怒吐出两个字:我操——
尽管他不是啥细发人,一般来说还是不骂粗话的。
于是万素飞讪讪地过去,跟他一起坐在桌子上,想想也对,反正下药的事情他都不在乎了,她何必还辛辛苦苦端着。
斗争果然是加深了解的好东西啊……
“凉,拿点东西垫着”,他顺手推荐给她几本奏折。
万素飞细看了一下他推过来的东西,题目以及署名,不由皱了眉头道,“你让大臣们写统一天下的策论来着?”
“可不是么”,他恨恨道,“这些死老头子,个个说什么保祖宗基业,不可妄动,还不是想保他们自己一个乌纱,外加老婆孩子。这些写的都是什么狗屁!狗都不拿来垫屁股。”
万素飞心里绕了绕,陷入不知道到底该不该坐在这玩艺上头的犹豫中。
“那个,我说,你有想法的吧!”他看着她,突然道。
“有……”
“说来听听。”
万素飞停顿了很久,她心中有全盘的计划早已不是一两天,但她期望在幕后暗暗操控别人达到,这样开诚布公地问她,反而让她很不舒服,就像穿宫荷装的感觉一样。
宫荷装是什么?是大周流行的女装,这地方风气开放,大的荷叶边掩映下,尖尖的领口开的极深,特别像她这样胸部偏小而偏高的,从侧面看,简直叫一个一览无遗。
也许她就是为了内监的圆领子,才制定她的计划的也说不定……
总之,她相当讨厌被人看得清楚。
她大概心理阴暗……
但心理阴暗的人看着周荣拿过来一张大地图,终于还是忍不住指画着开了口,非常正式。
“我朝地处中原,土地肥沃,物产丰饶,所弊之处在于群敌环伺,虎视眈眈。往上看,东有齐,西有秦,北有高唐,高唐之后是北戎;往下看,江北虽然新近为我们所得,但吴国还在,吴国之下,有韩赵魏三国相争,再往南,是弹丸南汉,川中则有蜀国据守。”
停了停,她问,“皇上想怎么打?”
周荣拣了一篇折子出来,“这篇写的倒还有几分道理。攻守当从易处先取,因此战略应该先南后北,吴国懦弱,韩赵魏又自相厮杀,并且江南富庶,得其物资人民,可以补充国力,若得江南,蜀国可飞书而召降,如不归附,则四面并进,席卷进攻可得。南境平定,再与北方强敌对决。”
万素飞低头看看,许久,皱眉道,“按道理看,这方案不能算错,当年王朴所撰《平边策》,讲得大致也是这样,但我想得却不尽相同。”
“你是如何想?”
“这方案太书生气,只做最好的打算,未作最坏的准备。”
“怎讲?”
“你看他说,若我们先攻北方,便要留兵力镇守南方,先攻南方,北方则会趁虚而入,所以在这点上是平等的——可实则,并不是这样。”
“齐主凌厉暴虐,好大喜功;高唐被你先父逐出中原正统,是为大仇;西秦则是因为土地贫瘠,人吃不饱饭,自然就要犯我边境,外加一个北戎狼子野心,窥伺中土,所以若我们大规模发兵南下,他们是决不会闲着的,最怕就是这几家联合起来,到时我们就腹背受敌,骑虎难下。而若我们示好吴国,先攻北方,你认为吴昌有种打过来么?所以我们可以暂且无视南方,倾力北上,这是其一。”
“退一万步讲,就算北方不来滋扰,江南占据长江天险,我军不习水战,这个难度,一样不亚于与北方诸敌硬磕。”
“第三,高唐骏马,东齐海盐,虽然不比江南瓷器丝锦利润丰厚,亦对我国国力不无小补。”
“所以,我的想法,是先北后南”,素飞指下如风,“平定北方,解决心腹大患,再下江南,魏武当年,就是这个打法,若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早已锁了二乔,哪论到司马家插手。”
周荣笑起来,连称“果然高见”。
万素飞却淡淡一哂,“我说这些,皇上难道心里没有数的么,不过是想看看我是不是为了复仇心切,提议先南后北罢了。”
周荣剧烈咳嗽起来……
“我倒宁可皇上留我的命,不是因为可怜我,是因为我还有利用价值,这样我才能活得长久些”,万素飞笑道,“如果皇上确证了我是可靠的盟友,接下来将各国细谈一番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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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纵论
第四十七章 纵论 “既然你我都已同意应当先北后南,北上三国,你却觉得先啃哪里?依我之见,顺序当为东齐、西秦、高唐”,周荣跳下桌子,指着地图道。
“为何?”
“攻守之道,第一是利益原则,第二是难易原则。按第一条,东齐产盐,高唐产马,打下来对我们直接有利,而西秦那贫弊地方,说不定打下来还得汴京贴钱,所以首选当在齐唐二者之间;而根据第二条,高唐依附北戎,唐主甚至称北戎皇帝为‘叔皇帝’,所以一旦北戎出兵,将会与我国形成战事胶着,大为不利,同样,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