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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琼看着他,静默了片刻,沉声道:“我有两件事,必定要去做。”他目光凛然,苍白的面容衬着漆黑的眸子,神情却极为肃穆,“谢婉芝临终之言,我须回京求证,否则,死不瞑目。”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何晏之,继续缓声说道,“士可杀而不可辱,沈碧秋与我不共戴天,只要我一息尚存,必报此仇。”
何晏之听罢却道:“除了这两件事,想必宫主亦没有别的可牵挂了。”
杨琼眸光一暗,皱眉道:“你想说什么?”
何晏之道:“甚爱故此深恨。宫主觉得呢?”
杨琼撇过脸去,面有愠怒之色:“一派胡言!”
何晏之定定地看着他:“我心中至始至终只有宫主一人,而宫主心中,只当我是那个人的影子。”他淡淡道,“痴迷之爱亦罢,刻骨之恨亦罢,我不过是局外之人。宫主对我之情,永远不及对沈碧秋的恨,不是么?”
杨琼面沉似水:“你若是执意要这样想,我亦没有办法。但是,你若想让我打消报仇的念头,只怕是徒劳了。”他缓声道,“我的仇,我自己会报,我要做的事,谁也阻止不了。”他的眼神有如冰屑,冷冷的叫人心里发怵,“放心,这些事都同你无关,我绝不会叫你为难。到时,你若觉得两难,或许要回到沈碧秋身边去,我也绝不会阻拦你,更不会迁怒于你。”说罢,闭目靠在床头,呼吸却隐隐有些急促。
何晏之一愣,随之低头一笑:“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打开房门,轻声说了句“我去抓药”,也不等杨琼答话,便关上房门,径直下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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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晏之如逃也似的匆匆走出了客栈,突然之间觉得整个人都虚脱了。他在街头站立了许久,才心事重重地沿着街道缓缓彳亍。方才的那些话,他本来只想深埋于心中,却终于没忍住,好比是将两人之间的那层似是而非的窗户纸直接捅破了。原本只是各怀心事,如今却是心照不宣,他与杨琼之间这段缘分,是善缘,还是孽缘,却也无从说起了。
两情相悦,本是人间美事,而此刻的何晏之却丝毫觉不出一丝甜蜜,心中只有锥心刺骨之痛,眼前仿佛有一个漩涡,由不得他停下脚步,只是将他一步一步引入其中,再也挣脱不开。从到擎云山上的那一刻起,他便知道,自己只是一个影子,杨琼最激烈的感情,爱也罢,恨也罢,都不是自己的。
而最初让自己动心的,恰恰是那个冷若冰霜的九阳宫主,所怀有的一颗执着的心。
那样执着的爱,却从不属于自己。
这是何等的悖论!
自己之于杨琼,杨琼之于沈碧秋,沈碧秋之于杨琼,都像是被命运开了致命的玩笑——
求不得。
何晏之仰起头,眼中隐约有些湿意,心中却是空荡荡的。他突然有些后悔说出了那些话,原本他还可以佯装不知所谓,而今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杨琼。他向来随性,然而,自从遇到杨琼开始,便渐渐像是迷失了自己,心中的喜怒哀乐仿佛都被那个人所左右着,再也无法心无挂碍、来去自在了。
何晏之照例抓了药,身上的钱已所剩无几。他不免有些发愁,心中又烦闷不已,便不想回客栈,不知不觉中又走到了邻水街上那间戏苑门口。他抬头看着风中鼓动着的布幌子,又想到何钦之的盛情相邀,不由心念一动。楼中的伙计看到他站在门口,认得他是老板的朋友,便远远地迎了上来,作揖道:“客官可来了,我家老板心里可念着客官呢。”说罢,又招呼来几个伙计,将何晏之簇拥着迎到了楼上。
这边早已经有人去通报了何钦之。待何晏之在客堂方坐定,何钦之便走了进来,冲何晏之笑道:“师弟终于来了,叫我好等。”说罢,上前握住了何晏之的手,“师弟可向你师父禀告了?我何时着人接你们过来?”
何晏之一愣,才想起上回分别时允诺的事,不由脸色微微发烫,轻咳了一声,道:“我师父他,”他顿了顿,道,“他生性好静,喜欢独处,更不惯同生人同住。大师兄的好意,只能心领了。”
何钦之的手微微一紧,脸上颇有些惋惜之色:“你我兄弟难得聚首。”他又道,“不如你在我这里小住几天叙叙旧,这样想必无妨罢。”
何晏之道:“我还要照顾师父的起居饮食,实在是不便。”
何钦之眉头微皱:“这样如何使得?师徒毕竟是师徒,总不能越厨代庖。你不如给你师父找个师娘,这样才是徒弟的孝道。”
何晏之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一张脸却涨得通红。何钦之见他神情颇有些尴尬,只道是自己心直口快说错了话,忙赔礼道:“我一时心急胡言乱语了,师弟莫怪。”他拉着何晏之的手不放,“晏师弟,他乡遇故交,乃平生一大喜事。今天我一定不能放过你,我们师兄弟难得见面,定要好好喝上一杯才让你走。”说着,回头吩咐伙计们备酒开宴。何晏之心中是有事相求,便不再推辞,随着何钦之进了内室。
119。动摇()
何钦之的青莲戏苑连着陈州最大的青楼红/袖楼; 又连绵几座有名的茶楼酒肆; 成了陈州最为繁华之地。陈州是燕云十六州的交通之地; 商旅来往颇密; 算是大清的塞北重镇。何钦之与何晏之坐着先说了一会儿闲话; 仆从们将酒菜陆续送了进来; 两人又对酌了一会,何钦之便拉着何晏之的手,站在阁楼的窗户边; 指着周围一带的建筑,津津有味地介绍着这一带的风土人情。
何晏之心事重重; 哪里听得进去; 不过一味随声附和; 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而已。他想到自已如今已无余钱买药,更莫说欠下的房钱,自已一人倒是无妨,风餐露宿亦不是不能忍受,但是杨琼有伤在身; 却如何能受得住呢?
何钦之看出他心不在焉; 便道:“师弟如此魂不守舍,是不是有甚么为难之事?”他按住何晏之的手; 一双眼睛笑盈盈地看着他,“我能力虽然有限; 但在陈州也算经营了数年; 颇是积攒了一些人脉。陈州如今的通判西谷连骈与我也有些交情。西谷大人为人豪爽; 乃性情中人,颇爱附庸风雅,是红/袖楼的常客,也常到青莲苑听戏。我平常若有些麻烦事也多是请西谷大人照拂。师弟的难事不妨说来听听,我定倾力相助。”
何晏之笑道:“师兄过虑了。哪里需要麻烦甚么通判大人。”他心中斟酌了片刻,终于叹了一口气,对何钦之微微抱拳道:“师兄,不瞒你说,常言道,一钱逼死英雄汉。我最近囊中羞涩,师父又有病在身。师兄可否借些银两给我救救急呢?”他顿了顿,“也不多,十两足矣。到时必加倍奉还。”
何钦之道:“我当是甚么大事。师弟也太过见外了,我俩之间何须言‘借’字。”他召唤了一个仆役进来,小声耳语了几句,又对何晏之道,“你师父病了?可找医生看过?”
何晏之叹道:“已有月余,却总不见好。今日也找了镇上的大夫看了,也无甚进展。”
何钦之道:“陈州镇上的大夫医术不行,我倒是认识一个了不起的大夫,悬壶济世,为人随和,颇为热心。当年我患了伤寒重症,幸而遇到了江先生,只给我打了一次金针,便起死回生。如今碰巧他也在陈州,不若哪日我替你引荐一番?”他笑道,“他的女儿其实你也见过,就是上回在这里遇到的那位明珠姑娘,不知师弟可还记得否?明珠姑娘是咱们青莲戏苑的常客,常常听一整天戏不舍得走。”
何晏之自然感谢师兄的好意,两人正说着话,方才出去的仆役便捧着一个盒子走了进来,恭恭敬敬地放在了何晏之的面前。何晏之打开盒盖却着实吃了一惊,只见满满一盘银子,少说也有两三百两。他连忙把盒子盖上,推到何钦之的面前,道:“这如何使得?”
何钦之按住何晏之的手,道:“一点心意罢了,就当是见面礼。你先拿去用,若是不够,再到我这边来取。”
何晏之道:“我本说是借,师兄却说我见外,如今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银两,着实叫我受之有愧了。”他一皱眉,见何钦之不肯作罢,便从盒中拿了几锭白银,在手中掂量着也有数十两,道,“恭敬不如从命,但我实在用不了这么多,这些已足矣。”
何钦之嗤笑了一声,拍了拍何晏之的肩膀,道:“晏师弟还是如当年一般地老实。难怪师兄弟们总爱戏弄你。”
何晏之道:“大师兄,这回还真要感谢你江湖救急。我正愁山穷水尽疑无路,可谓苍天开眼,竟叫我遇到了你,果真是绝处逢生遇救星么?”
何钦之转过脸盯着他的眼睛,柔声道:“真的么?”他握住何晏之的手,缓声道,“师弟,其实我有心将你留下,只怕你不肯。”
何晏之一愣:“师兄何意?”
何钦之道:“以师弟的天资,要成为名角儿易如反掌。唱戏的虽然身份低微,但我毕竟是自立门户,况且在这边塞之地,胡风彪悍,并不十分在意中土的伦理纲常,对三教九流的,也无甚偏见,倒是自在得很。我原本想着有朝一日入京唱戏,把我们何派的唱腔发扬光大。而今么,”他微微一笑,“却不做这样虚妄之想了。”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何晏之,“师弟,我希望你能留下来,与我共同经营这家戏苑,如何?咱们有钱一起花,有福一齐同享。我赚多少钱,也分你一半,这戏苑的产业,亦分你一半。”
何晏之颇为始料未及,失笑道:“师兄开甚么玩笑?”
何钦之的眸中却闪着幽深的光芒:“我未曾同你说笑。师弟,你忘了我们小时候约定的事么?做一辈子师兄弟,唱一辈子的戏文。”他紧紧握着何晏之的手,“师弟,你全忘了么?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何晏之呆呆地看着何钦之,隐隐地觉得两人间的气氛有些不自在,只装作若无其事地笑道:“师兄的记性真好,小时候开的玩笑也全记得清清楚楚。但是,我却没有师兄这般痴迷戏文。你亦是知道的,我向来随遇而安,得过且过,更没有甚么雄心壮志。”
何钦之的手渐渐松了开来,随之笑道:“原来师弟都忘了啊。”他眼中闪过几许莫名的失落,唇边却依然含着笑,“我还记得你那时同易之师弟关系甚好,便冷落了我。我心里极不是滋味,为了争同你搭戏的份儿,还同易之打了起来,结果我们三个都挨了师父的鞭子。”
何晏之挠了挠头:“是吗?我都记不清楚了。”他的神情凝重起来,“我只记得,小师兄他待我极好,可是却死得这样惨。”
何钦之摆了摆手:“本想与师弟叙旧,怎么越说越沉重了。往事已矣,不提也罢。”他冲何晏之一笑,“师弟忘了,也是好事。”说着,又拉着何晏之坐下喝酒。
何晏之见时间不早,便推辞道:“我师父还在客栈等我,时候不早,我还是先回去了。”
何钦之也不强留,只道:“师弟明日何时来?”
何晏之颇有些不好拒绝,何钦之又道:“一共经营之事暂且放在一边。只是有件事,我还要劳烦师弟,不知道师弟肯不肯帮我这个忙。”
何晏之刚受了他的恩惠,哪里好拒绝,便道:“师兄有何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