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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王徽和皇贵妃各自行事的时候,穆皇后也在宫里和太子说话。
打从三月份劫狱事件之后,郑唯悯就一直有点恹恹的,对什么事都不大提得起兴致来,以往温柔敦厚的佳公子,如今却越发沉默寡言、惜字如金,大有往冰山发展的趋势,所幸还知道掩饰一二,在人前不致把自家亲娘的老底泄出来。
只那精神头到底大不如前,不仅早朝时有缺席,就连詹事府也不如何去了,镇日或在东宫猫着,或去行宫散心,几个月下来,去坤宁宫请安的次数两只手数得过来。
穆皇后面上虽不显,心底如何难过却也只有自己知道。
穆皇后自十五岁嫁入皇室之后,从最开始的皇子妃一路走过来,直到登上后位,数十年如一日,在人前一直保持着温柔慈和、谨慎宽厚的形象,乃是大楚的模范国母、永嘉帝的模范老婆、太子和淮阳公主的模范母亲。
而能做上皇后的女人,又有几个是省油的灯,穆皇后手底下自然也有不少人命,然而以往那些敢和她做对的,一个个都蠢笨不堪,完全入不了她的眼,就连当年的付明雪,虽然宠冠六宫,却到底入宫不久,而且年轻,穆皇后略施小计除了她腹中的皇子,也就没再放在心上了。
可到底人算不如天算,眼看穆皇后也都知天命的年纪了,太子地位稳固,眼瞅着就能平平安安熬死老皇帝,接茬享太后福,却又有谁能料到,不到几年的工夫,就横空出世了这么一个燕云王,眼界见识、智谋手腕都是她生平仅见,她尚未看清人家的虚实,还没来得及做点什么,就被这女人联合付明雪等人,把当年之事一一揭出来,打得她措手不及,完全反应不过来,到最后落得个圈禁六年的下场,权柄尽失,狼狈不堪。
六年之后,禁倒是解了,燕云王一系却也坐大了,穆皇后深恨当年大意,悔不该养虎为患,按说当初这姓王的女子能离开定国公府,可也有她这位中宫皇后的功劳呢。
自燕云王回京之后,几轮交锋,大到劫狱嫁祸,小到指婚纨绔,却无一不铩羽而归,往年叱咤后宫全无敌手的阴谋手腕,如今放在燕云王身上,竟是半点用处都没有,不仅没能害了人家,反倒还让人借机捞了不少好处,而自己这一边却还要辛苦遮掩、算尽机关,舍了无数有用的棋子,才险险脱身,不致被燕云党反咬一口。
面对这样一位手握重兵、实权在身、大楚唯一的异姓藩王,穆皇后只觉深深的无力。
所以,她急了。
急到几乎颠覆了几十年辛苦经营的良好形象,屡屡露出破绽,不仅见疑于永嘉帝,更可怕的是,她还不得不对她的亲生儿子揭开面具。
太子被她教养得太好,从小学的是圣人道,修的是帝王术,满心满眼都是大仁大义、人间正道,活了快四十年,纵使知道些谋略手段,又如何能想到他敬爱的母后就是身边最大的阴谋家?
而且玩的还是他最不齿的那种栽赃陷害、构陷忠良的把戏。
三个月前的那一天,穆皇后艰难地跟儿子坦白,说柔然储君是自己遣人放出去的,为的是对付狼子野心的燕云王,如果儿子上了那封奏本,那么首当其冲倒大霉的,就是他的亲娘。
她永远也忘不了,那个时候儿子眼中的震惊、愤怒、悲伤和失望。
悯哥儿到底是孝子,便算心中天人交战,最后还是把那奏折烧了。
可在那之后,这孩子竟再未对她露过一个笑脸,隔着好几天才过来请一次安,也只是略说几句就走,哪里还有往日半分孺慕情深的模样?
这傻孩子,哪里知道母后做这一切,还不都是为了他?
那个王徽,旁人都说她只是女子,虽然手握重兵,却终究成不了气候——可她穆如兰却知道,事情绝非如此!
那个女人,有一双狼的眼睛。
纵使她表现得再柔顺、再谦恭,那双眼睛却还是黑得发蓝,恶狼一样的凶狠,是骗不了人的!
哪怕是吴王晋王这两个,都没有燕云王身上的那股子感觉。
穆皇后并没有燕云王不臣的证据,但她就是知道,就是有一种直觉,这姓王的女人绝对不会甘心止步于藩王之位。
这或许就是,同样渴求权力的女人之间微妙的感应吧。
然而不同的是,她所求,再大也不过是后宫权柄,如今做国母,保着儿子登基,自己顺顺利利封了太后,一辈子也就是这样了。
而那个姓王的,她、她所求的,却是,却是
每每想至此,穆皇后都能吓出一身冷汗来,身子都骇得微微发抖,遍体生寒,若是梦中吓醒的,那这一夜就再也睡不着了。
那是一种来自心底深处的、最深沉的恐惧。
她不敢想,如果她的儿子当不了皇帝,如果江山不再姓郑,如果天下易主——那会是何等样恐怖惨烈的局面。
再想想悯哥儿如今和她斗气的样子,都小四十岁的人了,还半点不晓事穆皇后脑袋又开始发疼,一阵阵的喘不过气来,重重倚在圈椅靠背上。
大宫女彩笺早已驾轻就熟,从怀里掏出个小巧的青花瓷瓶来,倒出一粒赭色的药丸,又有小宫女端过来清水,服侍着主子服下去,又给揉一揉太阳穴,穆皇后脸色这才好看一些。
郑唯悯已经请过安,正要走人,眼见母亲如此,心下到底牵挂,微微一叹,站住了脚,轻声道:“母后可好些了?”
穆皇后头上还有些余痛,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微阖着眼点点头。
郑唯悯点头,一拱手,“如此,儿子告退。”言毕一抬脚就要往外走。
“你给我站住!”穆皇后心下气苦,一时眼圈也有点泛红,脱口道,“我都这样了,你还要气我?”
郑唯悯不为所动,淡淡道:“儿子去为母后宣太医。”说着就又要走。
穆皇后又急又气,到底落下泪来,平日千般机巧万种玲珑的人,在儿子跟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一径哭道:“你这孽障!给我站住,站住,不许走”
早在皇后发怒的时候,宫人就静悄悄都退了出去,只留下彩笺一个,眼见主子流泪,连忙凑过去,拿了帕子给皇后拭泪,一面转头对太子急道:“殿下,好不好的,有什么话不能跟娘娘慢慢说呢,殿下三个月都没怎么来看过娘娘,可知娘娘为你觉都睡不好,但凡睡着了,也是要哭醒的!”
穆皇后自来刚强,打从少女时代起,哭泣的次数就屈指可数,自从做了母亲,几十年来更是从未在儿女跟前掉过泪,眼下乍然恸哭,杀伤力委实不低,郑唯悯当时就吓得站住,心中大为不忍,却一时还拿不定主意是去是留。
穆皇后泪眼朦胧,看着儿子只是愣在那里,并不上前,心中更是难过,只觉三十多年来含辛茹苦,养大了个儿子,竟是半点用都没有的,悲怒交加之下,哭得狠了,忽然一口气噎住,喉头抽动两下,头上忽然剧痛,嘎的一声,整个人厥了过去。
第176章 密谋(上)ReenS。()
惯来给皇后请脉的是太医院提点胡庆,听闻中宫急召;当下便匆匆忙忙入了宫。
郑唯悯心急如焚;一直枯坐在母后床前;坐立不安;提着心吊着胆,就怕母亲是中风,眼见胡太医沉着脸,几根金针扎下去,不过一炷香时辰,穆皇后便缓缓睁开眼来,能点头;认得人;也能说出话来,一颗心这才落回了肚里。
不过穆皇后到底虚弱;也无力再同儿子多说什么,胡太医开出方子来,宫里药材都是齐备的;不一时汤药煎好;太子亲尝过后,喂着喝了;穆皇后就眼睛一阖,昏昏沉沉复又睡去。
郑唯悯命人取来封红;又亲自把胡太医送到殿外;心中犹有余悸;“胡卿几针下去,母后便即苏醒,当真国手。孤方才确是吓着了,只担心母后是卒中呢。”
却不料胡太医看他一眼,沉吟片刻,委婉道:“皇后娘娘惯来有个偏头痛的毛病,臣每隔半月便为娘娘施针一次,再开些方子吃吃,慢慢将养,总能好转;然而这次却是一时情急,急怒攻心,把头风的病根激了出来,这才晕厥。所幸娘娘真凤护体,吉人天相,底子也好,这才险险避过了卒中日后殿下可一定要多多开解娘娘,万勿多思多虑,臣说句难听的,娘娘这也是知天命的年纪了,今日情状若多来几次,这卒中——只怕也是再难避开的。”
郑唯悯脸色一白,他当然知道母亲这段时日的“多思多虑”来源于何,心中不免纠结痛苦,一边是正道大义,一边是母子情深,只觉不论哪一边都是难割难舍,一时心烦意乱,六神无主,只愣愣地说不出话来。
太子站着发呆,胡太医却是见怪不怪,这位东宫虽然宽厚,但向来喜怒形于色,那也是人尽皆知的,当下就把穆皇后保养、用药一概事宜细细嘱咐给彩笺,而后再向太子行一礼,就告退而去。
淮阳公主郑葭早就闻讯赶来,她同穆皇后感情最深,听说母亲突然晕倒,早就吓得哭花了脸,慌慌张张赶过来,见母后睡得安祥,又听太子和宫人说一回皇后无大碍,这才放下心来。
郑葭尚未成亲,没有自己的公主府,平日都是住在坤宁宫西暖阁里,现如今母后病倒,小姑娘当天就接过了宫人的活计,亲自侍疾,晚上就睡在东暖阁外间,同穆皇后的寝殿只一门之隔。
郑唯悯心中仍是纷繁杂乱,一面心系母亲病情,一面又过不了自己那一关,但眼见幼妹都如此,自己这做哥哥的又如何能让妹妹一个人辛苦?也就着人回东宫送信,当晚也在坤宁宫睡下了。
皇后病倒,永嘉帝也亲来探望了一回,并传下旨意,皇后已有所好转,且喜静,近日各宫免去晨昏定省,不必来坤宁宫打扰皇后休养。
各宫妃嫔自然也乐得偷闲,只以皇贵妃为首的几个高位妃子,虽不得入坤宁宫之内,但站在殿外远远地请个安还是能做到的,尤其皇贵妃,近日得王徽指示,低调行事,一丝错处也不能被人拿住,礼数就更是周全,不仅每日仍旧来坤宁宫外请安,甚至还亲手做了几样针线递进去,又手抄一部妙法莲华经,命人去承恩寺在佛前供了,只道是为皇后娘娘祈福。
至于吃食药材这种敏感东西,当然是不可能送的啦。
皇贵妃这一番作态,教人一丝错也挑不出来,虽说各宫私底下嚼什么舌根子的都有,面上却无不盛赞皇贵妃贤惠知礼,温柔大度,当年皇贵妃第一个儿子胎死腹中,就是皇后手底下的人捣的鬼,虽说不是中宫的主意吧,可中宫到底还要担一个御下不严的罪名。如今皇后有疾,皇贵妃还这样虔诚,又做针线又抄经的,一心只盼皇后早日康复,足见胸襟宽广,不是那一等小鼻子小眼、睚眦必报的,怪道人家能做到皇贵妃的位子上呢。
如此,中宫这么一病,倒是又被皇贵妃在后宫刷了一次声望,穆皇后面上笑呵呵地夸赞付家妹妹知礼,本宫都要感动哭了,同时免不了赏些东西下去,暗地里却是咬碎了银牙,只恨不能一口一口把姓付的狐媚子撕个稀巴烂。
各宫妃嫔各怀心思,穆皇后心底虽然深恨付明雪,却也知道眼下还不是跟庆熹宫翻脸的时候,只能平心静气养病,待到过了六月六晒伏节,天气转眼热起来,这病也就好得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