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躲在屋子里窃窃私语:“这鬼地方,都五月了还刮大风。”窗户板每哐当一下,她都会跳起来弄一弄,但已经不能闩得更紧了。“要是小木匠在就好了,”她嘀咕着,“换窗户板、修门扇,对他来说是小事一桩。”窗外的车轮声没完没了,铁和盐、粮和水扑通扑通地卸货,打铁声终日不绝,种种陌生的声音粗暴地闯进来,毫不怜悯地践踏着他们的孤独。田鸢在梦中哭湿枕头,桑姑娘睁着眼睛想念自己的父母、田雨、若姜、许黻……木鸢时期的一切搅得她不得安宁,熬到早晨,她抱着田鸢的脑袋说:“是告诉你的时候了!”
“什么?”田鸢迷迷糊糊地问。
“你爸根本不是丞相。”
“什么?!”
“他是个木匠。”
田鸢跳了起来。
“就是狩猎场看大门的那个人。”她说。
“你是说,给我做鸢的那个人?”
“是他。”
种种回忆闪过田鸢的脑海。那个木匠给他看世界地图,给他讲故事,在他伤了脚时用嘴把他的淤血吸出来……可他始终是把小木匠当奴才的,他无法想象这是他父亲。
“桑姑娘,我知道我们是出来逃命的,不能说出来历。我不说就是了,你没必要编这种故事来骗我。”
她再提这事,田鸢就不耐烦了:“我相信,相信还不行?好,就算他是我爸,他管过我吗?他有本事让我别给人喂鸟吗?”他抱起水罐冲了出去。他看见人们把一个木头人竖在孔雀笼附近当箭靶子,看见武士们在场院里骑马斗剑,用木剑或剑鞘或真家伙,看见那个充满活力的矮子在他的王国里逡巡,还有一只黑鹰从空中俯冲下来,把他的目光牵引到场院北边。当他看见喂鹰的人时,眼珠就动弹不了了。
那是一个穿红裙子的女孩,在来来往往的人马中时隐时现,有时看见她的裙角一闪,有时看见她的马尾辫甩一下,有时在人丛之上看到她柔美的胳膊举着鹰食,田鸢这时最大的愿望就是变成那只老鹰,好看看她长什么样。在这个黄尘滚滚的世界里她就像一片飘忽不定的花瓣,田鸢生怕一眨眼她就飘到了别处。有一刹那看到了她的侧面,心想:“如果这个侧面不是骗人的,她就是仅次于我妈妈的漂亮的人了。”当他真的看不到她时,喂孔雀的水已经洒了一半。
她的出现加剧了田鸢的孤独。她可以和一个马脸男孩嘻嘻哈哈踢蹴鞠,可以和其他女孩一起浇花,却始终没有往他这边看过一眼。那个马脸,比他难看,比他矮,却拥有她的笑容。田鸢躲在孔雀笼里窥视场院,等待她出现在人潮中,等待她迎风飘舞的马尾辫、红裙子、她平平的胸、朦胧的瓜子脸和属于别人的笑容。一支射偏的箭气势汹汹地扎在孔雀笼的栅栏上,震得他一哆嗦,后来拔都拔不下来。但是,即使被扎瞎,他还是要窥视。如果她没有出来,他就守在栅栏后面,如果她出来了,他就感谢她的神,“是她的神愿意和我的神见一面,而不是她。”他不敢指望这个天仙会穿过整个场院来跟他说一句话,也决不打算主动对她说话,只是看她换了头上的花以后,把她扔掉的花捡回来插在自己的门背后,以召唤她的神。那是一朵芍药花。
玉扳指
他比刚来时更加痛恨这陌生的环境,不知道会有多少年,不光不能跟她说话,也不能跟这里的任何人说话。他梦见这里有特别特别多的规矩,怎么说话怎么走路怎么站怎么坐……稍有违反就会被黑胡子的主人用鞭子抽,他梦见自己逃离,而马脸男孩举着弓箭、领着一队人马追杀他。红裙子从未出现在梦中,因为他过于想梦见她,又没能看清她的模样。田鸢只能在半夜到她站过的地方寻找她的脚印,在她门口的花圃中辨认她掐过的枝头,呆呆地望着她的窗户,向她熟睡后放出来的、在星光下摇曳生姿的灵魂呐喊:来!到我面前让我好好看一看,不要假装看不见我!让管你的神、管我的神合为一体,让我知道你有没有看过我一眼,让我知道你到底长什么模样,好让我梦见你!
忽然间人家屋里的灯亮了,田鸢拔腿就跑,跑到孔雀笼边,看着那些人练箭的木头人,轻蔑地想:“我七岁时就比你们射得好了。”他捡起地上的箭用尽全力往上扔,嘭嘭嘭嘭,把桑姑娘的唉声叹气从脑海中赶走,“孩子,活着就不错了……”嘭!一箭扎中木头人的嘴,“别露馅,小心满门抄斩的人追到这儿来……”嘭!一箭扎中木头人的眼睛。“他们服徭役吗?田鸢,你将来肯服徭役吗?”嘭!一箭扎中木头人的脸……忽然,木头人被火光照亮了,田鸢回头一看,红裙子举着火把站在他面前。
“你干吗要在半夜里吵人呀?”她说。
田鸢第一次看清她的脸,比他想象的还要美,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原来是你,养孔雀的。”她笑了。
田鸢想:她原来认识我,她和其他孩子玩时一定远远地看过我一眼,谢谢你的神,谢谢那朵有魔力的芍药花。但他扔掉箭,往回走。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田鸢。”
“哪个‘渊’?”
“飞起来那个‘鸢’。”
“你有这么美的名字呀?”
“怎么,你觉得一个奴隶不该取这样的名字?”
“我们这儿没有奴隶,你以为这是你们南越国啊。”
“我不是南越人。”
“你不是和马戏团一起来的吗?”
“是他们半道上把我捡来的。”
“那你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田鸢没说话。桑姑娘告诉过他别提家里的事。
“你干吗不问问我叫什么?”
“你叫什么?”
她看着田鸢的傻样笑了,“我叫弄玉。”
“奇怪。”
“怎么了?”
“你爸又不是秦穆公,你怎么会叫‘弄玉’?”
“你知道秦穆公?你读过书?”
田鸢后悔自己又多嘴了,扭头要走,突然,马脸带着弓箭来了。“我都看到了,用手扔算什么本事,你敢跟我比射箭吗?”他嚼着零食,按着皮腰带上的银钩,在火把照耀下,那张脸比白天还像马驹子,鼻孔显得很大,就差穿一根缰绳了。弄玉说:“弟弟你别欺负人。”田鸢吃了一惊,看看弄玉,确实是在对马脸说话,再看看马脸,脸上有什么像是这姑娘的弟弟的特征,好像还真有,最起码一样白吧,于是觉得马脸也不是那么难看了。
马脸说:“欺负?你看他都不敢跟我比,我欺负得着他吗?”田鸢说:“我没戴扳指。”马脸说:“嗬,嗬,还知道扳指,不简单啊。”伸手扔了一个给他。他一摸,铜的,脱口而出:“我不习惯,拿玉的来。”那语气已经是在狩猎场里使唤一个奴隶了。弄玉和她弟弟蒙得说不出话,田鸢才知道自己失口了,就把铜扳指凑合着戴上。箭杆从铜面溜出去,就不像在玉面上那么顺畅了,不过好歹,他在二十箭里中了十九箭,马脸只中了十六箭。弄玉鼓掌叫好,把田鸢的大名告诉了弟弟,也把弟弟介绍给了他—百里桑。一听“百里”这个罕见的姓,田鸢就猜到是怎么回事了,后来跟桑姑娘一打听,果然,百里桑是城堡主人百里冬的儿子,弄玉则是他的千金。
金豆子
“我是一个可以和别人说话的人了!”早晨醒来,这是田鸢的第一个念头,十二岁的他,心中对此充满了狂喜。桑姑娘还没睡醒,他端起鸟食盆子,蹑手蹑脚地出了门,比平时更早,挂在城墙上的太阳从来没有那么大,那么红,又那么凉,真的像小木匠说的那样,飞过去也不会被烧焦。他愿意每天第一个和这样的太阳打招呼。那姑娘—她叫什么?弄玉—她的模样,田鸢仍然想不起来,但他欣慰地想:“见到她时,我可以对她笑一笑了。”他首先见到了百里桑。百里桑好像忘了昨晚的事,连和他打招呼的意思也没有。在喂鸟的时候,田鸢忽然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
“他懒得搭理奴隶。”屈辱的火焰又一次在他心中燃烧起来。
他没有兴趣再往场院里看。早晨的太阳骗了他。昨晚的事情无非是这样:他终于梦见了她。那女孩走过来时,他也不抬头。她把脸贴在栅栏上时,田鸢相信她在看孔雀,而不是他。但是她说:“田鸢,我爸叫你去。”
“原来我们真是熟人了。”这想法是他心中升起的另一轮红太阳。中午,他和桑姑娘来到百里冬面前,那屋里还有一个光头武士和一个矮壮的少年。百里冬歪在炕上,鹰眼盯了他一会儿,突然问:
“你跟谁学的箭?”
田鸢不知道怎么回答。
“没听见我问你话吗?”
田鸢不说话。
“是啊,你来以后我还没听见过你说话。”百里冬把头转向弄玉,“他会说话吗?哦,你听见过,他说的还是中国话是吧。”桑姑娘开口了,“小孩子不懂事”呀、“惊扰了大人”啦,一通软话。百里冬笑了,“别害怕,我不是怪罪他。先告诉我,他叫什么?”确证了那个文雅的名字后,又说,“田鸢,有两件事是肯定的:第一,你不是哑巴;第二,你会射箭。那么你告诉我,你是怎么学会这本事的?这可不是马戏团的本事,这是杀人的本事啊。”
田鸢不说话。
“好吧,你的来历或许难以启齿,那我就问你:是养孔雀好玩,还是练武好玩?”
田鸢还不吱声,因为桑姑娘在拽他衣服。百里冬接着问:“你看,是天天这么忍气吞声地让人使唤着好呢,还是挺起胸膛来做你真实的自己比较痛快?你住在我家里,表面上养孔雀,实际上是个掌握了杀人技巧的人,你不觉得奇怪吗?别人不觉得奇怪吗?你觉得我们都不会介意的是吧?你从这儿出去,还可以接着装老实是吧?半夜三更再出来练你的杀人本事是吧?你练好它是为了什么呢?你心里有什么深仇大恨吗?你到我们这里来是要找什么人吗?”田鸢的进一步沉默激怒了他,他唰一声从身边的光头腰间抽出剑,扔到田鸢脚下,“有什么本事都使出来!甭管你要找的人在不在这儿,先拿他试试!”他指着另一个佩剑的少年,“这是我大儿子,略会些武艺,你别光拣我小儿子那样的软蛋来逞能!”
桑姑娘哭了,求大人饶了他们,说根本没有什么武艺,他就是手贱,就是管不住自己的臭手乱摸乱动,“我们忘了自己的身份,坏了府里的规矩,该打,”说着说着就跪行到百里冬面前,“我管教孩子不严,您责罚我吧,我知错了,我替孩子认错了,孩子,你也来认个错啊,你认错了大人就饶了我们了,哎哟这可怎么办啊,我自己掌嘴……”
田鸢再也无法忍受这样的屈辱,一跃而起,抓住桑姑娘准备抽自己嘴巴的手,“他让我斗剑我斗就是了!不就觉得我欺负他小儿子了让他大儿子来出气吗,那就来砍我呗,大不了你们一起上来砍死我算了呗!”田鸢抄起剑冲向百里冬的大儿子,只见白光一闪,他的剑掉在了地上,人家的剑还没看清怎么出鞘的就随着那道白光收回去了。百里冬笑了。
“这就对了嘛,”他扶起桑姑娘,“你儿子分明是武士嘛,怎么弄成养孔雀的了?”又对田鸢叫:“小伙子,难道你想养一辈子孔雀吗?”
“不想!”
“那就到比武场去!堂堂正正地练你杀人的本事!你想杀的是谁,以后再告诉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