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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她接着用阳光焚烧自己,当她昏昏沉沉,觉得自己的脸就要裂开的时候,一股凉意使她浑身舒坦,她发现自己走在两排大树之间,头顶那些可爱的圆叶子在飒飒作响,蝉鸣反而加深了这里的宁静,她发现树下摆着许多水果摊,一筐筐大桃盖着绿色的枝叶,一篮篮杏含情脉脉,一堆堆甜瓜映黄了买瓜人的脸,一颗颗紫红的李子发出玛瑙的闪光。只是没有桑葚。她的心又一次被回忆刺痛了,一年前,在云梦的大街上,也是这样的桃,这样的杏,这样的甜瓜,这样的李子,那时,田鸢带着她执拗地寻找桑葚,在盛夏中找到了一千个春天。
宿命中的数字
在百里冬家的人看来,其姝的神秘出走与她哥哥有关,田鸢没说她哥哥是楚国王子,更没说她哥哥正准备把咸阳翻个底朝天,只说是个游侠,百里冬就觉得,这样的游侠也未免太腼腆了,都不敢进屋来坐一坐。那几天闷热到极点,不仅狗和鸡,人也吐出了舌头,河里成天泡着人,像下饺子一样,买葛布的商人也不来了,凤凰作坊就歇了工。凤凰正在把自己的毛啄掉,猫看见鱼和鸡肝都懒得去动一动,热得直吃草。如意还是上山守蜂箱,即使天地间燃起来,这也不会改变。百里桑觉得此时最体面的姿态无过于光着身子和人家胡侃,他就从早到晚泡在河里。容氏给百里冬摇着扇子,念叨着北方的好处,一年有六七个月是冬天,夏天转眼就过去,晚上还要盖棉被,他们商量着是不是回去找光头避暑,每年到这时候,他们都这么说,只是说说而已。弄玉已经开始收拾行囊了,肤施好歹比这里更靠北一些,这几天她只能穿得薄一点,把头发高高地盘起来。家里只有菲菲不怕热,照样满地跑,他当然有权利无论在水里还是岸上都光着身子,也就在这几天,田鸢教这个两岁半的孩子学会了游泳。没有人想到其姝此刻独自穿行在热浪滚滚的荒野上,像夸父一样追赶着烈日。
菲菲睡着以后,田鸢和弄玉一起出去兜兜风,有时骑马兜一圈,有时到河边坐着,直到大地退火。他们聊得很轻松,避开孔雀送信的秋天。那以后的事情,本来是有意回避,弄玉却情不自禁提到了,因为从北边拂来的每一阵清风都使她想起肤施城。她说肤施是天很高、云很白的城市,街道被太阳雨冲洗得干干净净,就是这么美丽的城市,却差点被老天爷毁掉。她说起那场风灾,说起一个起风前在河边遛马、风息时发现自己已经在城里的人。“像你从临淄出来时那样,龙卷风成了你们的翅膀,没把你们扯碎,命大。”她笑吟吟地瞅着田鸢。当那双鹿眼睛快要唤起她更遥远的记忆时,她避开他的眼神,接着说旱灾,说瘟疫,说限制用水的苦日子,说扶苏,说嫦娥,她突然觉得自己说得太多,就停下来,不安地瞅着田鸢。田鸢说:“我爱听。”于是她莞尔一笑,接着回忆,但不说她倒霉的事情,不说扶苏已经让别的女人怀孕,不说她曾经在雨中为田鸢哭泣。田鸢仔细倾听着自己最爱的人所过的现实生活,并分享她对上郡、她的爱情温床的挚爱,他暗自吃惊的是,听到这些,他一点也不为自己心酸。他更加肯定,这个弄玉不是他唯一的,他珍藏着另一个,在梦中。他们坐在河滩上,弄玉自言自语:“这是怎么回事呢?一晃就是十年。”田鸢说:“十一年,我们认识了十一年。”弄玉听懂了这句话,她庆幸他已学会克制,心中的一个字,“爱”,从他嘴里出来,成了“认识”,这似乎更美。
他们往子午岭上遛达,远远看见通天塔,弄玉说:“每次我从肤施回来,看到它就觉得特别亲切,因为……我的家就在附近。”田鸢猜测,这种亲切感有百分之一是因为过去他们俩常来这儿。气氛是这样地亲切自然,因此当她的手又回到田鸢手里时,她不惊讶,因此当田鸢抚摸她的头发时,她也不心慌。田鸢的话音像子夜相会时那么温柔:“你还像以前那么香。”
弄玉不知道除了沉稳的目光还能用什么来回答他的呓语。田鸢不敢直视她的眼睛,便盯着她的手发呆,那只手还在他手里捏着。忽然,他把她的手放在了脸上。
她并不躲避,她轻声问:“你不恨我吗?”
“从来没有过。”
“我有时候梦见你要杀了我。”
“那不是真的。”
“为什么你不会飞了?”
“因为没有人可以带上天了。”
当田鸢的脸贴在她脸上时,她打了个寒战。
“玉,这个梦才是真的。”她的耳朵感到了他呼出的热气。
她想:他确实在抱着我,这是怎么回事呢?她小声问:“你是不是去找过我?”田鸢吻着她的头发说:“没有。”她说:“没有就好。”田鸢又说:“找过。”她说:“找过就找过吧。”无法克制的是,她在重新熟悉这个身体的弹性和结实,今天穿的丝衣实在是太薄了。田鸢又说:“是在梦里找的。”她眼睛湿润了,她把手抬起来,放在他肩膀上揉掉了自己慈悲的泪水,又帮他理好头发,“你应该忘掉我,其姝多么年轻……”说到这里,她嘴上一热,躲了一下没有躲开,丈夫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对她了。凉爽的夜风一阵阵袭来,空中雷声隆隆,雨点落在了他们脸上,闷热后的一场暴雨即将来临,她已经舍不得离开他的热流。越过他的头顶,她看到从西边涌来的黑云,以及遥远地平线上的深蓝色光芒。这光芒沉下去了,黑暗的翻滚的天穹罩住了她的脸,她已经躺在草地上,她感到雨点落在大腿上,丝丝凉意中有一团热气在游动,当她发现田鸢已经把头伸到了她裙子里时,吓坏了,从来没人对她这样做过。
这正是田鸢为她准备了三年多的“正确的爱”。他几乎就要如愿以偿地听见她的呻吟了。在听过二百个女人的呻吟之后,再没有别的声音能够让他进棺材前闭上眼睛。
“不行!”她跳起来。
“你不喜欢,咱们换一种……”
她把腰带打上了死结。田鸢明白无论多么正确的爱都太迟了。
“你给了他一千次,就不能给我一次吗?”
“一次也不行。”
她向山下走去。
其姝站在高处的亭子里全看见了。这场雨结束了她的逐日之旅,她的脸火辣辣的,摸起来滑一块糙一块,她相信不仅还原了黑色,而且被烤煳了。刚才她看见他们拥抱、接吻、躺下,然后是田鸢对她做过的事,她总算明白了,他之所以这样抚慰她,是为这一天做练习。她比他的梦中人黑一点、矮一点,他也将就用了一年!其姝无法呼吸,也挪不动步子。一股亮晶晶的水,像蛇一样钻进亭子,爬到她脚边,她就在这一幕中入梦。她回到丹砂矿区,看到了曾经用竹子编的蛇,看到了天庭般遥远的石头房子,由于觉得田鸢在里面,她吃力地往前走,掏出湿帕子擦擦汗就有了力气,周围那些飘来飘去的人影好像在看她又好像在叫她,天上的光像黏液一样糊住她的眼睛。她终于进入了那间屋,墙上挂着哥哥的地图,地形是凹凸的,江上翻着白沫,山上雪花飘飘,寒气从图里飘出来吹开了她的眼睛,于是她看见了绞成一团的九只耗子。惊醒时她发现自己还在亭子里,两腿冰凉潮湿,马在身边站着打盹。她想起梦中的丹砂矿区实际上已经空了,那些小玩具早就被她扔了,但是七只竹螃蟹被她带着,跟田鸢潜水私奔时她把它们拴在了腰带上。“但是我为什么要带七只竹螃蟹?”她想起来了,那一次田鸢下山办事,她每天做一只竹螃蟹,看做到第几只的时候,他会回来,结果第七天,他回来了。“七”这个数跟他们有缘,在云梦,她接连找他七天,在一张条子上写下七个“酒后无德”,结果第七天他来了,“现在,七月就要过去了,我们俩的梦都该醒了。”想到这里,她的泪水滚滚而下,这天晚上她流的泪,比一生中流过的都多。即便这样她仍想,如果就这样不辞而别,那个家的老人会多么担忧。她就是这样的心地。
她磨磨蹭蹭来到泾水边,在河滩上又睡了一觉,这几天她已经习惯了露宿。中午,她鼓起勇气往百里冬家去。院门虚掩着,院里却没有人。她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到自己屋里,收拾行囊。猫在门口叫了一声又跑了,她不想带它走,它跟田鸢更亲。当她把七只假螃蟹和写着七个“酒后无德”的布条拿出来的时候,一时不知道该拿它们怎么办,是烧掉还是带走,还是留给他。她只是流泪。就在这时她听见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你到哪儿去了?”田鸢站在门口,面无血色,眼睛红肿,一看也是哭过的,在他的软弱面前,其姝忽然坚强了起来。
“家里的人呢?”
“送大姐走了。”
“我也该走了。”
“好,我们走。”
“你误会了,我没打算跟你走。”
现在,田鸢才把茫然的目光投在其姝脸上。从她坚忍而轻蔑的表情中,他懂了。他不知道说什么,他的整个心思都不在这里。
“其实你很可怜,”其姝说,“你得不到她,就在世界上找她的替身。你刚见到我时丢了魂,因为你见到的是她。”她逼视着田鸢,田鸢没有一句辩解,这使她更心酸,但她平静地说下去,“你从来就没有打算和我相守一生,所以你连我的贞操都不敢要。我不是在责备你,这说明你很善良。我感谢你对我的尊重。”田鸢还是那一副恍恍惚惚的样子,其姝的心完全碎了,但她笑了,“既然这样,我们何必一起走下去呢,好吧,你去找你的母亲,我去找我的哥哥,看看,我们都有一份亲情,亲情比爱情可靠。其实我们并没有相爱过,我为你的梦中人当替身,你呢,也陪我解了闷,从去年七月到今年七月,我们相互取悦了这么久,多不容易。好啦,七是我们宿命中的数字,过了七月,我们就该各走各的道了。”
田鸢忽然上前拉住她的手,眼里闪烁着泪光。
“再给我一些时间忘掉她。”
其姝抽出手来,把那串假螃蟹和那块布拿到厨房里,塞到炉膛里。田鸢追出去时,它们已经化成了灰。
“你爱了她十一年,”其姝说,“你忘掉她的时间,不会比这更短。替我向大家道个别吧。”
她在门口上马时,泪水又流了一脸,田鸢看不见。那只猫还比田鸢多送了一程,直到追不上主人的马蹄。百里桑回来听说这事,对朽木一般的田鸢喊道:“她找她哥!她上哪儿找她哥去!她哥让她在这儿等着,我们把人家丢了!”他追了出去。追到城南,一股沙尘暴席卷而来,他什么也看不见了,只听见山崩地裂的响声,黄沙散去之后,他看见那些空中通道坍塌了,黑色的碎片又砸烂了许多宫殿房屋,把半个咸阳城变成了废墟。而北边的天空依然黄沙滚滚。就在这时,那只猫跳了出来,冲他叫一声,往北边跑一截,又回过头冲他叫,他明白了,它的主人并没有回南方,而是往北边去了。百里桑把这只猫抱上马,穿过废墟往北方驰去,在子午岭上,他看见黄沙组成的一堵通天的墙在往北方移动,他忽然觉得也许其姝是被这黄沙卷走了,就更加揪心更加眼红地追上去。他穿过鄂尔多斯高原,渡过黄河,经过他故乡的丘陵和草原,越过阴山,踏入世界地图之外的荒漠,对那黄沙穷追不舍,他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