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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竹蜻蜓”的东西,有几个叶片,看着像蜻蜓的翅膀,却做得很死板,只能绕着一个轴转。他想,木头鸟的翅膀,怎么也得会扇,才配得上“木鸢”这么美的名字,才能配得上说出这名字的人吧。木头翅膀怎么扇起来?他去向春天的小鸟求教,听见轮椅的轱辘声就躲开,远远看见若姜,就绕道走。在做出木鸢以前,他不知道怎么跟她打招呼。天上飞过成群结队的麻雀、忽高忽低的燕子、公主般的黄鹂……可他眼前老是浮现出轮椅中的那张脸,苍白,模糊,已经看不清美在哪儿,只是打扰他想象木鸢的样子。他求鸟儿们飞得慢些、低些,结果一只飞不动的鸟掉了下来,在草坪上蹦两下,死了。他捡起来一看,那是一只木蜻蜓,和古书上的竹蜻蜓是一回事。女奴跑过来说:“把木鸢给我们。”
小木匠抬头一看,若姜就在前面的小山坡上,像一朵荷花开在了草地上。她用两只胳膊支着上身,白裙子平平地摊在草地上,是那么无力,无奈,心灰意冷。小木匠把木鸢还给婢女,回到自己作坊里。如果这就是木鸢的话,他有办法让它飞得更带劲些,加几个连轴就是了。他还要让它更好玩些,它的翅膀不再像两片桨了,而是像黄鹂的翅膀那样,刻着羽毛,涂着五彩。它的舌头是个音簧,见风就响。他来到若姜面前,轻轻一拉线,木鸢就高高地飞起来,在空中还啾啾叫。过了好一会儿,它才飘然下落。再往若姜脸上看,哈,这回看见了新面孔—她的笑容绽开了,露出了玉一样的牙齿,平日里安于寂寞的眼珠,此刻在兴奋地跳动。小木匠明白自己学会讨人欢心了。他之所以要讨她欢心,是不愿意老躲着她走,不愿意在春天的雨水中听到吱吱嘎嘎的车轮声时慌了神。然后若姜自己玩,一遍一遍放飞,无限憧憬地望着木鸢随风远去。这个不能走路的女孩,爱透了能飞的东西。小木匠呼哧呼哧把木鸢往回捡,一趟比一趟跑得远,因为木鸢越放越高,越飞越远。盐官府太小,他们就到西郊外去放,结果它追上一队大雁,飞得无影无踪。后来,小木匠又为若姜做了很多个。
美梦梳子
在等待王宫消息的漫长岁月里,小木匠的奇技淫巧属于若姜。荷塘上的大游船是他造的,船上有七个木头人,会斟酒,会奏乐;有跳舞的胡人小丑,把弦拧紧再松开,它就轮流跳十二种舞;有游动的喷水鲸鱼,若姜借助它认识了大海;有会伺候人的梳妆台,若姜照镜子时它送出热面巾和梳子,若姜把面巾放回去,装粉饼、胭脂、黛盒、眉笔、兰花的抽屉又弹出来……小木匠还多次改造若姜的轮椅,最后使它能爬山。
就在这几年里,他长成了一个棒小伙子,有一双漂亮的大眼睛,有时候像鹿眼睛一般天真,有时候又讨人喜欢地眯着,能够从一个残疾女孩绝望的眼中唤起笑意。虽然有了万能轮椅,若姜却喜欢让他背,这时候他的腿就是她的,为了在梦里飞起来,若姜非要他摇扇子才睡得着。作为从来没走过路的人,若姜使唤起人来比一般的千金小姐还要不客气,任何时候想到任何东西都会对身边的任何人叫:“给我拿一下!”但是因为声音好听,不讨厌,尤其是“小木匠”这三字,被她叫来叫去的,成了只有在她嘴里才特别甜的音符,在她心情好的时候完全成了撒娇。她让小木匠抱着上轮椅时像三岁的孩子一样埋着头,整个身体都那么信任地趴在小木匠身上,让小木匠忍不住要轻拍她的背。抱她上轮椅,有时是从屋里到院子里,要走很长一截,她就一直那么温顺、那么柔软地贴在小木匠身上,还微微吐着香气,所以有一次她突然想起小木匠还有好多正事要干,问小木匠怎么还不去见国王时,小木匠说:“这儿香。”有一年盐官要小木匠到盐所挑个差事,他却愿意留下来做门客;又有一年四公子要引荐他到势力更大的丞相府,去追求“公输般在楚国的前程”,他说他没有那样的才干。
王宫还是没有消息。云梯早就做出来了,叠起来能藏在袍子里,掏出来一甩就变长了,能抛上当初“御风而行”的高檐;羊皮翅膀也改得更轻巧,方便士兵们带上云朵了。但四公子再也不往国王面前送这些玩意儿了,因为国王对云朵战、云梯战……任何的战争都不感兴趣。他唯一的兴趣是让羊车拉着他在后宫里转,羊停在哪儿,他就跟哪儿的妃子过夜—选妃子选花了眼,就让羊帮他选,结果,妃子们纷纷把青草和盐巴撒在门口,引诱国王的羊。四公子让小木匠把翅膀、云梯都收起来,等待合适的机会,甚至等待“下一个国王的纪年”。
小木匠穿行在都市的浮光掠影中,对那些骗小孩子的玩偶不屑一顾,当一个月氏国流浪汉兜售让人做美梦的玉梳子时,他却买了一把,好让若姜在梦里蹦蹦跳跳。他施舍了一个以圆梦为生的瞎子,又无梦可圆,因为每次睡眠只用来珍藏白天的记忆。路边的陌生少女让他想入非非,在看不到若姜的时候,他就注意到她们,她们不如若姜美,但是,她们有腿。府里来了新婢女后,他又忘记了世上其他有腿的女孩。桑儿第一次出现是在游船夜宴中,水蜜桃脸上生着自然的红晕,让人忍不住想舔一口会是什么滋味。那场夜宴想起来都邪门,本来府里万籁俱寂的,荷塘上突然亮起了灯火,小木匠扒着窗户一看,水面中央有人影晃动,废弃几年的游船忽然变得像几年前他刚造出来时一样了,连杂草、枯枝都让开了,夜空中传来女孩的声音:“这木人做得真巧,刚好把酒斟满,一滴都不洒。”又有一个说:“不知道吗,我们这里养着公输般呢。”小木匠走过去的时候,眼睛好像被一层黏糊糊的东西糊着,勉强能看见一群女孩围坐着,他做的木头人正在伺候她们吃喝。若姜一声甜美的“小木匠”把他引到食案前,菜样看不太清,恍惚有海岛上的果子。除了若姜以外,这些面孔都是陌生的。从不呼朋唤友的若姜一下引来这么多人,让小木匠不由得想,她是不是认识精灵。听她介绍姑娘们的名字,都是用草木取名的,也没记清,但有一个女孩的名字实实在在被他记下来了,因为那女孩说:“我家住西郊外十里堡,桑树最多的地方。”她的名字就是“桑”。木头人把一只竹筒递给小木匠,他从中抽出一支签:“云谁之思,西方美人。”就对桑姑娘说:“你是从西边来的美人,这酒归你。”桑姑娘喝了一口,木头人学了声公鸡叫,院里的真鸡都跟着叫唤起来。她抽中“南山朝霁”,不知算谁的,若姜突然说:“小木匠。”小木匠纳闷:“你说的是我?这签跟我有关系吗?”若姜说:“你来的年头久了,自己都忘了,你来的那天,天上有彩虹。”小木匠一下想起了那一幕—雨后的“御风而行”,若姜来看时,仿佛是从彩虹里出来的。他心里涌起一股暖流,没想到若姜竟然记得几年前刚认识他的那一天。一位老仆拖着笤帚来到庭院里,自言自语:“星星这么多,风这么凉,天没亮,公鸡瞎叫什么?”他好像没看见荷塘上的灯火,“我知道了,不是我梦见了公鸡,就是公鸡梦见了我。”在灯火阑珊处的小木匠看来,这个人影,也是另一个世界的。
他在床头的雾气里醒来,愉快地想起这是又一个冬天了,只不知何年。手一伸出被窝,十指就冒白汽,抹一把脸,胡子上的霜就抹一手。他裹着被子来到窗前,看见若姜坐在轮椅中,在雪地中发呆,推车的是桑姑娘,多年来她一再出现,证明公鸡乱叫的那个夜晚是真实的。小木匠今天要给若姜来点新花样,他从屋里搬出了一个大海龟—实际上是木雕的大冰车。若姜的眼睛在厌倦中睁开,看见了冰车,立刻弯成了月牙儿样。她刚坐上去时,眼珠子新奇地转着,嘴乐成了柳叶形。但是溜了一圈,她就受不了那冷风了,噘起嘴,皱起了眉头。小木匠抱她上轮椅,她习惯地把头埋在了小木匠肩头,但她看见小木匠冻裂的手指头时,忽地抬起了头。
“叫人给他换个大火炉!”她吩咐桑姑娘,从刚才那个温顺的孩子,一下变成了颐指气使的主子。她又转向小木匠,“冬天里别干活了,像我一样待在屋里烤火吧。”还用自己的手握了握小木匠红肿的手。
冰车成了桑姑娘的玩具,她躺在冰车上,两脚钩住乌龟脖子,让小木匠推她,还仰起脸朝小木匠笑,这样,小木匠看见的就是一张倒着的笑脸,比平时还撩人。冰车撞在岸边,桑姑娘倒在冰上,要小木匠来拉她,小木匠拽她的胳膊,扶她的腰,隔着棉袄都能捏到她滚圆的肉,这是和若姜很不一样的东西。她嘴里的热气都哈到小木匠脸上了。那个冬天,若姜几乎不出门,只有桑姑娘的活色生香天天折磨着小木匠。有一次在屋里,小木匠忍不住动手了,桑姑娘笑着说不行,那么多人看着呢。小木匠左右一看,没人啊,她指着墙角的一排木偶说:“你做的这些都是活的,哈哈……”就跑了。其他地方更难了,桑姑娘根本没有自己的屋,她是贴身伺候若姜的,就睡在若姜旁边。终于有一天,她倒洗脚水时,小木匠从后面一把搂住她,夺下盆子,把她拽到长廊一侧的木兰树后面,亲了个够。从此以后木兰花长廊成了他俩的乐园,隔着墙,若姜正在奔跑和飞翔的梦中度过一天中最乏味的时光。
在初春的大雨滂沱的一天,若姜的午觉被小便憋醒,叫桑儿叫不答应,就自己爬下来找恭桶。恭桶在窗边,她拖着两条毫无知觉的腿挪到窗边最省事的办法不是爬,而是退,双手撑着地面,让屁股一点一点地倒退。到了恭桶边却坐不上去,双手在地面上撑直了也没法把屁股抬到恭桶的高度,就在这时她听见桑姑娘的笑声在雨声中,不远,本想喊她进来,又听见了小木匠的声音。她下死力气抓着窗格把自己吊起来,一刹那,她看见那两人在木兰树下亲嘴,窗格断了,她跌倒了。
那两人听到动静冲进来,看见恭桶打翻在地,主人躺在尿里,正要去拉,一道歇斯底里的哀鸣惊得他俩动弹不了:“给我滚得远远的!”
她一把甩开他们,自己倒退着往干净的地方挪,恭桶挡了道,她就一巴掌掀开。她的睡袍拖出一路的尿。小木匠和桑姑娘怀疑她看见什么了,但宁可相信,这是因为今天天气不好。
阴雨天过去了,若姜喜欢的季节来了,这也就是小木匠刚刚认识她的季节,北飞的大雁中不知哪一只是当年逃走的木鸢。现在西郊的原野上满天都是木鸢,盐官府的孔小姐带动了这里春天放木鸢的风潮。人们做出了像百灵、黄鹂、布谷鸟、燕子……的各种木鸢,有的甚至也会叫,但孔家的木鸢仍然是飞得最远的。它飞进了芦苇丛,桑姑娘和小木匠一起去找,过了半天都没出来,若姜忍不住驱动轮椅去看,一团芦苇在摇晃,她刚想叫,又被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止住了,她在四周转悠,发现了刚刚被踩倒的芦苇,她加快速度钻进去,向那个骚动的中心逼近,向她漫长童年中凭借奇技淫巧的玩具和种种儿戏根本无法解答的那种困惑逼近,当她掀开最后一层芦苇时,目睹的是……在她记忆中,只有驴、马、牛、狗才做这种事。
“牲—口!”她说。
她下狠劲驱动这辆会爬山的轮椅,一路的行人简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