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泾水和旧宫
一个月后,安置他们的公文下达了,赐咸阳北郊云阳县子午岭下宅院一座,赐田百顷。可这家人还不知道麦子几月份收获、佃农的地租是钱还是粮、如果是粮拿什么来量,百里冬满脑子还是盐和铁。新来的管家报告去年的收成、税赋,什么石啊,斗啊,钟啊的……他打个盹醒来,只明白了一件事:他成了一个地主。
弄玉亲手布置了书房,让它的格局和空中城的书库一样,只是没有配制隐身糖浆的小套间和双头人消灭影子的阁楼了。后来的事就是恍恍惚惚的了,在玉阶上俯视她的那个驼背,自以为是她父亲,那些晃来晃去的白影黑影,使她不得安宁。她住在不知道有多高的楼上,周围都是冰凉的木头,青铜的庭燎在寒夜里燃烧起来,把饕餮的怪异头颅投向纱帐,她醒来时不知身在何处。白天,她在窗前眺望父母所在的子午岭,也在雾气氤氲的咸阳宫广场上寻找田鸢的身影。当一只乌鸦停留在窗台上时,她想:也许下一个飞到这里的就是田鸢吧。
她并没有绝对地失去自由,只要提出外出的请求,请求就会通过数不清的嘴呈报到皇帝那里,在至少两天后有人来接她。这里的楼梯如同在噩梦中一样忽上忽下,有时是旋转的,中间还夹着数不清的走廊和函道。她像马戏团的孔雀一样被关在车里,透过车窗数出后宫的六个月亮门,走出后宫,离真正的人间还差五道宫门,每两道宫门之间的旅途都足够她做一个梦。就这样她来到杨端和府,听说田雨和桑夫人去齐鲁了,也就这样她来到子午岭下的家,和父母说说话,和弟弟下棋,和妹妹一起用皮尺量孔雀的肚子,准备给它做衣服。他们在露台上看子午岭和泾水的黄流,故乡湮没在雾霭深处。
命运就是这样。田鸢也住在咸阳,并且透过自己的窗户正好能看见云公主的窗户,那是遥远的灰幕上的一千个针眼之一。当他们相互寻找时,他们有可能都看见了对方针尖那么大的人影。咸阳宫广场横在他们之间,皇帝赐给田鸢的宅院坐落在广场西北角,是秦王政九年参与作乱被灭门的一位宦官留下的,二十多年没人敢住。另外还有咸阳西郊外二十顷田和右庶长的爵位,这个爵位在二十级爵位制中处于中等偏上,离他弟弟梦寐以求的大良造(商鞅、白起等将领的爵位)差五级,但已经足以让他弟弟眼馋了。得到皇帝的特许,平时他可以不穿军装,因为他既是军人又是方士。
皇帝与他沟通的过程是这样的:杨端和打完仗回咸阳,向皇帝汇报嬴鸢在雁门战场上飞来飞去、他们家的孔雀也飞来飞去,皇帝有点糊涂了—难道这小子真是神仙?关押百里冬时,卢生曾来向皇帝求情,那么诚恳急切,使皇帝顿生疑窦,他诈卢生一句话:“朕知道你们与百里冬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卢生就不敢往下说了。后来皇帝让云中地方官送来空中城的户籍档案,用手指头一排一排地搜索,发现了“田鸢”二字,仔细查看下面的记载,年龄、体貌特征均与那个“嬴鸢”一致,跟他一户的还有小字为“桑”的四十多岁的女人,标明是他母亲。回咸阳后,皇帝把“嬴鸢”召来,张口就问:“田鸢,你母亲桑夫人可好?”
田鸢吃不住这一诈,和盘托出:我是齐国丞相的儿子,桑夫人是我的养母,如何如何。皇帝说:如果你再用齐国丞相之类的话来骗朕,朕就用五匹马把你扯碎。田鸢痛哭流涕地讲了满门抄斩的事,但他没提田雨,他本能地觉得,能不说的最好是不说。而皇帝也没注意田雨的户籍,田雨是单独立户的。皇帝又问田鸢,既然和匈奴人无冤无仇,为什么还要帮卢敖的忙,田鸢不好意思说实话而是拿正义感来粉饰自己,但是他错就错在这里,他不知道弄玉已经是皇帝的干女儿了,他失去了难得的求婚机会。
皇帝自认为一切水落石出之后,叫他先回军营。他们的皇帝就是这样的人:首先让那些骗他的人知道他是骗不了的,然后好好想想该怎么办。再次召见时,皇帝正式赐姓给他。这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满朝文武已经传遍了“嬴鸢”这个姓名,否认了它,就等于宣布抗击匈奴战争是由一场骗局发动的。
嬴鸢的军功和爵位不受城堡私藏武器事件的影响,因为他算是军中的方士。既然他是方士,皇帝就把他交给了炼丹房。每天早晨,他离开家,穿过咸阳宫广场,绕过咸阳宫的大墙,渡过横贯咸阳南郊的渭水,到达炼丹房所在地—上林苑,这是皇家园林,也是狩猎场。在呦呦鹿鸣、食野之苹的气氛中,方士们忙着把一堆矿石捣碎过筛跟牛粪和在一块捏成鸡蛋大的泥团,据说这是往丹釜上涂的药泥。
子午岭下
田鸢一直以为桑夫人、弄玉还在云中,安定下来后,他回了北方,当然,他看到了废墟,也听说了城堡主人的下落,他相信桑夫人和田雨已经跟百里冬到咸阳去了。殊不知战争期间桑夫人在杨端和官邸苦熬了三个多月,她一千次回忆杨端和、蒙恬下棋时说的话—“他们怎么跟皇帝套上近乎的?”“丞相没让他们进离宫,他们俩竟然拦御驾,皇帝一生气,要他们打仗去。”“哈……哈……哈……”杨端和的沙哑笑声回荡在桑夫人的记忆里,让她坚信田鸢没死。
打完仗以后,她想田鸢该回城堡了,偏偏这时候若姜在梦里告诉她小木匠回临淄了,桑夫人信这个。她熬到田雨回来,跟他回临淄,到了那儿又是一场空,她没有勇气在那个除了绝望什么也盼不到的城市待下去了。然后他们也在云中看到城堡的废墟,得知几千匈奴人抢云中郡、像蚂蚁一样裹住城堡、半个月后被官兵冲散、一支马队驰向草原、再打几个月的仗、活埋匈奴人、七辆车从城堡里拖出兵器、私藏兵器的头儿被抓进大牢、郡守府门口雪地请愿、圣旨当众宣读、从山上下来一百多具棺材的出殡队伍、朝廷发动几万人挖开城墙、云中首富被迁往云阳等一连串事情。这几个月,她过得比以前的四十年都漫长。
田鸢与桑夫人,在不同的时候看见了城堡的废墟,又都赶回了咸阳。绕完这么一大圈,他们找起人来出乎意料地顺利。田鸢忙于寻找百里冬,他认为找到百里冬就找到了一切。他穿着军装向云阳县的户籍官打听到百里冬的住址,他在泾水岸边打听到这个外来户,他推开大门沾了一手的油漆,冲过影壁与宦官撞了个满怀,他看见百里桑和如意在楼上追追打打,容氏在指挥用人摆放花盆,沿着楼下的长廊摆成一圈。容氏被闯进院的军人吓了一跳,乍以为又有人来收缴家里的东西了,认出是他,就朝楼上楼下喊了起来。百里冬从书房出来,田鸢对他笑了笑。如意从东北角的楼梯奔下来,摔了一跤,田鸢把她扶了起来,她踮起脚尖摘下田鸢的头盔,戴在自己头上。这时候,田鸢看见他朝思暮想的人在楼上扶着栏杆微笑,她穿着绣花的黑色丝衣,由于被她的面孔吸引,他没看清衣服上的花纹。
只差桑夫人和田雨了,大家把田雨收到杨端和来信以及后来的事情告诉田鸢,只要是他们知道的。都劝田鸢不要去找,因为这娘俩差不多该回来了。如意拉他上楼看孔雀穿小花衣服,但是孔雀不见了。如意下楼找孔雀时,田鸢搂住弄玉说:“我已经有爵位。”这时他看清了她肩头的黑底子上的银色凤纹。他已经学会区分皇家专用的黑色和世上其他的黑色。弄玉拨弄着他军装上的甲片,告诉他:“你拿龟甲去骗的那个人,现在是我的干爸爸。”
如意抱着花衣服孔雀上楼时,他们俩还抱着。如意气喘吁吁地说:“我什么也没看见,我谁也不告诉,我……”她转身要跑,弄玉叫住了她:“去告诉他们吧,真的。”
如意什么也没说出去,这样,大家在一起的话题还是围绕那团聚散离别的乱麻。“光头呢?”田鸢从这团乱麻中理出他师父,容氏说他还在云中,可以宽宽裕裕地过一辈子。
田鸢拿出了在北方买的土特产。一张虎皮是给百里冬的,当褥子垫就不怕犯老寒腿;一包红兰花种子给容氏,它开的花是做胭脂最好的料;一条红狐狸毛帽子给百里桑,没想到百里桑拿唾沫一擦,红色就掉了,那是兔毛;一条狼尾巴围脖给如意,百里桑笑道:“哪有那么大的狼尾巴啊,你买的是一条狗尾巴!”他居然忘了给弄玉带东西,也许,他下意识中觉得自己整个就是给她带来的。晚餐时,他弄清了弄玉进宫的过程,问:“过得好吗?”弄玉说:“挺好的。”说给大家听,眼睛却递给田鸢一个信号。
半夜大家都睡熟后,他们俩一起来到露台上。弄玉做个鬼脸,缩到田鸢怀里。屋檐和栏杆向后飞逝,漫天的星星笼罩了他们,那安宁的新居被抛在了遥远的大地上。在泾水的上空,他们抱得比任何时候都更紧。弄玉不知道除了贴紧他的一切还能怎么消除连日来的焦虑。他们的舌头因初次见面而羞涩,因长久的孤独而碰击。他饱含爱意地舔着弄玉的牙齿,摸索它的结构、赞叹它的规则,他花了很长时间来熟悉这个温柔的小巢,这湿热、翕动和一切出乎意料的秘密。他沉浸在她真正的香味中,并且永远记住了它。为了喘口气,两人偶尔分开。他们面对的是咸阳宫的黑幕。
“你的牢房在哪儿?”田鸢问。
弄玉突然发现自己还不知道自己的窗户是哪一个。她就说:“你小时候为了见到我,曾经把一朵芍药花插在孔雀笼子上,对吧?”
“对。”
“我回宫后,会找一朵芍药花插在我的窗户上。”
“一朵?不好找吧,怎么也得是一束吧?”
“不,就一朵,你就找,就找!”
下一站是田鸢家,田鸢也找不到自己家了。他们飞下来看到一片密集的屋顶,看起来都差不多。田鸢牵着弄玉,像飞贼一样蹿过一家家屋顶,偷看人家的院子。有些院子,他看着特别像自己的,可是不好意思下去仔细看。弄玉急了:“不行就下去看看门牌吧!”田鸢忽然指着一匹马说:“没错!这马我认识。”
“嘿,不认识家倒认识马。”
“看来我还得流浪啊。”
“别这么说,我们刚刚见面。”
田鸢的家比百里家小一些,也没有楼。凑到北房窗前看,屋里空得像牢房一样,要用“家徒四壁”来形容,好歹还有个床板搭在几块砖上。他把弄玉拉到南房,用打火石点燃了灯,这时,弄玉看到了满满一屋东西—大镜子、小镜子、梳妆台、书架、挂着罗帐和香囊的床……她一下子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这个笨瓜,刚搬进来没几天,自己的屋还没收拾好,先把她的闺房建设起来了!而且是按空中城的原样建设的!也不对啊,有什么地方不一样……哎呀,他买的是双人床!
“嘿!你想什么好事呢!”
“我就知道你会喜欢的。”
“你还是给桑夫人留着吧,她就要回来了……”
弄玉的嘴被堵上了,他又吻她了。这种感觉,她越来越熟悉,但不是因为刚才吻过……她想起来了,十四岁那年,她梦见了一个羊字脸的男人……当她发现自己已经在双人床上时,推开了田鸢。
“天快亮了,”她拉好衣襟,“他们找不到我们,该着急了。”
他们偷偷回到了家,没有惊动家里人。第二天一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