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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在她的嘴唇上,它们不需要胭脂来染红,在沉默的日子里它们卸下了声音的重负,反而容纳了整个春天。十七岁的田鸢面对它们,忽然产生了以前在梦中也没有的冲动,这使他后半生不得安宁。
“嫁给我。”他说。
他的声音非常小,弄玉根本就没听见。即使他有勇气大声说,现在的弄玉也未必能听见。这句话只是提醒了他自己,他爱着弄玉。他回到屋里拷问自己:“跑什么跑什么我跑什么?有什么好怕的?我快十八了,不可以向一个人求婚吗?不向她求婚,我向谁求婚呢?难道我爱的不是她吗?谢谢卢敖提醒了我。”开始使用“爱”这个字,把他搞得热血沸腾,“我也是公侯之子!难道配不上她?我心虚什么?求个婚何必贼眉鼠眼的?”如果心灵瘟疫还在的话,旁边的桑夫人肯定会提醒他:有话该跟人家父母讲。
他继续骂自己:“蠢货,胆小鬼,有话不敢大声说!她十九了!等她爹把她嫁给郡守的儿子你就死心了。我们是青梅竹马!从十二岁开始,也算!是摊牌的时候了。可她喜欢我吗?不知道。她能喜欢谁?牛儿哥?牛儿哥不是她亲哥,牛儿哥长得比我白……他们俩还在梦里干过好事呢!那到底是不是牛儿哥?不!那个人眼睛大!牛儿哥是个老鼠眼!弄不好那个人就是我呢。她夸过我的眼睛:‘你不知道它们多么好看。’哼,只要她有一点点喜欢我,我就要娶她,让她一天比一天更喜欢我,连我的黑也喜欢!”
他忽略了一件事,假如这些疯念头真的能成,他只能算个上门女婿。“不行,今天说的不算数,就当她没听见,我还要正式地跟她说一次,嫁给我,对,就是嫁给我,嫁给我,嫁给我!”他看到了无限光明的前景—弄玉就在这间屋里出来进去,跟桑夫人抢笤帚,跟他打打闹闹,晚上细心地挂上大床小床之间的布帘子。“但是田雨怎么办?”在虚妄的未来中,他开始为一些具体的事操心了,“他得睡别的屋,这儿挤不下了。我得提醒他别再叫‘姐姐’了,得叫‘嫂子’。”然后他在没人的地方,把“嫁给我”这三个字练了一遍又一遍,要说得轻,免得把弄玉吓着,但又要显得很有决心,很光明磊落,不能显得是在求她,因此这三个字的语气要尽量平静,克服上次说的时候发抖的毛病,要让弄玉觉得这事本来就应该办,只差一个人说出来而已。“嫁给我,嫁给我……嗯,太霸道了,这样也不好,好像我在逼她似的。嫁给我……不对,凑得太近了,我应该还是比较有尊严地说这句话,因为本来我的身份就不比她低嘛。嫁给我,嫁给我,嫁嫁嫁……不行,重来……”
他盼到了弄玉病好的那一天,穿着眼下最体面的衣服,挂着想象中的玉佩,戴着想象中的鹿皮礼帽,提着想象中的大雁,来到了弄玉的闺房。弄玉在逗一只跟屁鸭,它出生在心灵瘟疫时期,是孔雀和鹅夫人生的六个孩子之一。田鸢跟在弄玉身后跑,不知道说点什么才能把她的注意力从跟屁鸭身上转移到他身上,结果他成了第二只跟屁鸭。这就是田鸢的第一次求婚。最后,他用尽捕老虎、偷钥匙攒起来的勇气,说出了那三个字:“嫁给我。”
远远没有达到平时练习的水平,不过弄玉还是听见了。她不敢看田鸢,只是低声问:“你说什么?”
“我要你嫁给我。”
顶住最初的冲击以后,弄玉勇敢地抬起了头,“为什么?”
“我想不出你还能嫁给谁。”
弄玉抓起跟屁鸭往外走。走到门口,她又不放心地回过头来,看见田鸢可怜巴巴的样子,她又说:“我哥哥还没成亲呢,说这些多不合适呀。”
田鸢还是一动不动,弄玉觉得他快要哭了,就亲切地说:“我们都还是小孩子,你不是连冠礼都没行过吗?”
田鸢突然站起来拉住弄玉的胳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当然知道你可以嫁给很多人,不不,我也不是这个意思……弄玉,等一等,听我把话说完,要行冠礼可以马上行的,不一定非要等到二十岁行冠礼……”弄玉用手堵住了他的嘴。
“这些事,我真的没有想过,让我一个人好好想想,行吗?”
穿山甲的肉
回家以后,田鸢惊奇地发现,弄玉是什么模样,他想不起来了,弄玉的脸在他脑海里是一团粉红的雾气,与年深日久的母亲的幽灵难以区分。谈话没有任何结果,她不给他鼓励也不让他绝望,既不喜欢他也不讨厌他。现在她听不见他心里流畅的表白,他也不能再辨认她梦中的人是谁。心灵瘟疫啊心灵瘟疫,他又一次怀念起那段日子,哪怕在一场触目惊心的梦之后和她用心语吵一架也比现在强啊。他只能胡思乱想:一个美丽如她的女孩,到底在想些什么呢?她浸泡在春天的气息里,喜滋滋地戴上杏花,她抚摸白杨树的眼睛,与妈妈的灵魂对话,她捧着一本旧书,为别人的爱情流泪,她被善良的人们关注,报以同样迷人的微笑,一生中有无数幸福的瞬间,心田里流淌着静谧的清泉。
田鸢匍匐在阴山之巅,把头埋在翠雀花丛中,捕捉她的芳香,同时为自己灼热的呼吸而惭愧。他幻想弄玉趴在身边,与他共享世外美景,背她飞上来的念头一度使他激动万分,转而又担心鸟类的习性加大了他们的差异。这时田鸢仍然无法想象弄玉的面孔。那些焦虑无助的梦境就在这期间产生了。有一团深不可测的雾需要他穿越,不知是谁的意志强迫他这么做,梦里只觉得别无选择,但又怀着凝固在苍白之中的恐惧。一团铺天盖地的丝线需要解开,为找到线头不得不耗尽毕生的精力……
白天他要强打精神去餐厅吃饭,面对所有人装得像小时候一样没心没肺。弄玉好像忘了这件事,对田鸢还是那么亲近随和,跟对别人没什么两样,趁着大家还没动筷子,她把自己不喜欢吃的地瓜扔到田鸢碗里,把田鸢不想吃的苦瓜抢到自己碗里。在好不容易吃上肉的那天,她说:“穿山甲肉真硬!跟木头似的。”在她就要把肉扔给猫时,田鸢居然跟猫抢这块肉,她说:“别啊!我尝过一口。”
田鸢没有勇气追问那件事。他已经意识到自己不是什么公子,而是奴仆。他现在巴不得有人来百里家提亲,那样他就有勇气求百里冬:“收我当上门女婿吧。”做上门女婿,官府给的口粮会少三分之一,要征集苦力上长城搬石头,先考虑他,打起仗来让他和商人、罪犯一起在前面挡箭。但是比起眼看着弄玉被别人抢走来说,这又算什么呢?
盐的路线
他又押上了盐车。云中,雁门,九原,云中,这就是盐的路线。他记不得这是第几趟,可能他的坐骑知道。反正这一趟是最最疲倦的。
早晨踏入草原,放眼皆是黄色的胡枝子花,好像成千上万只蝴蝶在风中飞舞,中间夹杂着黄、白、蓝、紫色的洋蔷薇,星星点点的太阳花,同伴们在马背上有说有笑,他也捏出一副快乐的躯壳来参与,这时候他感到孤独是一种奢侈品。
临近中午他们进入了山路,有一处山腰上至今有一间破房子,好好修修可以养几头牛,武士们每次经过,都像瞻仰纪念碑一样仰望它,这就是百里冬小时候的草棚。
在狭窄的山路上,车马排成一条线,大家不再说话,田鸢这才听见心里的声音,“你没有行过冠礼,没有行过冠礼,没有行过冠礼……”它响了一百次,田鸢就琢磨一百次,这到底是推脱还是鼓励。
面对蔓延的葛藤,他看见心中的一团乱麻,弄玉的微笑像一朵芍药花隐藏在后面。“等我们再次见面,她可能已经许配给别人,甚至她那没有血缘的哥……”他额头上的汗珠在八月的阳光下变得冰凉,“她没有订婚又如何?每一次押车我都要担心在十天内她已经名花有主。”
他不知道在遥远的空中城,弄玉也是心烦意乱,也是一百次揣测三个字—“嫁给我”,她根本不像平时装的那么坦然,连他想吃她咬过一口的穿山甲肉这点事,她都放在心上。可怜的田鸢,只能在潺潺溪流中听见弄玉没心没肺的笑声,从不知名的花香中辨认她的气息,透过摇动的枝叶捕捉她的幻影,那不过是一片流淌的夕阳。
鸟头文
回到城堡后,他被周而复始的怪梦纠缠不休,卢敖的灯光还亮着,想起这是唯一一个可以倾诉的人,就来到卢敖屋里,掏出心里那团解不开的丝线,其中只有一个念头比较清晰:
“我必须娶她。”
“你‘必须’娶她?”卢敖说,“有些事情,一旦‘必须’去做,就难以把握了。本来有两种结果,你却只接受一种结果。”
“当然。”
“在结果产生之前,你祈祷、等待、夜不能寐。结果出来了,要是如愿以偿,你会觉得前些日子的煎熬是值得的,反之你会觉得受到了愚弄。”
“当然。”
“你娶不了她,就会忘记她。”
“我不会忘记她。”
“你不会忘记你自己。你所说的‘她’,并不是她本人,而是她带给你的回忆,这是你自己的一部分。当她成为别人的妻子、生下别人的孩子、为别人的家庭操劳而衰老时,你还能爱她吗?”
“我不能想象这一天。”
“你拒绝这种结果,连想都不去想。那么,一旦结果不如愿,你会干什么?”尽管田鸢目光坚定,卢敖却洞悉那一片蒙蔽他心智的黏乎乎的污泥,“你不仅会把坚守多年的爱一股脑儿砸烂,还会把你爱的人从心里杀死以便让自己活下去。”
沉默了一会儿,卢敖又说:“应该相信每种结果都是好的。她嫁给了你,固然不错,嫁给了别人,你心中的那个人并没有出嫁啊,有什么可遗憾的呢。”他似乎要把田鸢从泥潭里拔出来,送进天堂,结果把他投进了虚无,“面对任何事情,都想想:这样,是挺好的,要是那样,也不错。这就获得了安宁。比如我去见皇帝,游说他发兵打匈奴,我想:打起来挺好,我过把将军瘾,不打也好,我接着逍遥自在。打赢了好,反正大家都盼着匈奴人滚蛋,打不赢也好,六国趁机复兴,改朝换代后没准更好……”
“你……你在说什么,打仗吗?”
“是啊,匈奴在边疆闹得这么凶,早晚要打起来。现在朝中已经有人主战了,皇帝还在犹豫,我们只需要给他找一个开战的理由。”
卢敖取出一片龟甲给他看,他看不懂那些鸟头文,卢敖解释:“这是三千年前先知的预言,我们生活在最后两句话之中—‘六马之乘,水德之始,缁衣封禅,维始皇帝;七月沙丘,鲍鱼之臭,三月大火,亡秦者胡也。’有些话不知是什么意思,但是,‘亡秦者胡也’连桑夫人都听得懂,就是说胡人要灭秦朝,皇帝看到了一定坐不住……”
田鸢什么也听不下去了,他现在只知道一件事:打仗可以砍敌人的脑袋,敌人的脑袋可以换来爵位,有了爵位就可以娶弄玉。他要卢敖带他一起去,卢敖让他再忍一忍,现在有一个现成的功名等着卢敖去摘,皇帝正在东海边招募炼丹、求仙的方士。
千年预言
一个月后,卢敖回来了,成了咸阳宫的博士。对这个头衔,他的解释是:多说好话、少操闲心、隔三岔五上殿拍拍马屁、没事到海边遛达遛达。他没有游说皇帝发动战争,也没有引荐田鸢当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