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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中城-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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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变成王太子妃时,她抬头长舒了一口气,这时她发现田雨趴在书案上睡大觉,她笑着用鸡毛掸子拍他的脑袋,他一动不动,她下地来摇他,发现他眼睛闭得像死鸟一样,嘴巴微微张开,露出两颗兔牙,气若游丝。她大惊失色,奔向桑夫人住的屋。

魂游
  实际上这时候田雨的感觉好极了,摆在他面前的是一堆精致的东西—绣纱香囊、螺子黛、眉笔、玉簪、牛角梳子、珍珠粉……他沉浸在兰室闺香之中,往远处看,是小姐的雕花紫檀木床,挂着半透明的红纱罗帐,四角垂五色香囊,一只蜜蜂嗡嗡地绕着香囊转了一圈,发现它不是花,又飞走了。床上有一张案子,摆着木简和笔墨。此刻,他的灵魂在小姐的镜子里。回头看,背后是深不可测的黑暗渊薮,原来,镜子处在两个世界之间。他怕失足掉下去,又想到自己和黑暗一样轻。他想离开黑暗,但是在黑暗和光明之间有青铜的屏障。这障碍并未阻断杂沓的脚步声和桑夫人的哭声,还有弄玉的声音:“八成是吃了花蘑菇了。”他看不到这些人也看不到自己的肉身,梳妆台的侧面挡住了他的视线。
  嘈杂声渐渐远去,他像沉入了安宁的水底。整整一天都没人来照镜子,他寂寞极了。过了很久,眼前的一切变成了橘黄色,他知道庭燎点燃了。一张美得难以形容的脸出现在面前,他认出这是大小姐。弄玉解辫子上的丝带时照了照镜子,但很快就离开了,过一会儿出现的景象令田雨目瞪口呆—小姐把白天穿的衣服一件件往下脱,只剩下胸衣和内裤,田雨心想:好啊你们这些女的,长得跟鱼一样。这条美人鱼换上睡衣,上床看了会儿书,然后放下书简,吹灭了庭燎。
  早晨弄玉化妆,把梳妆台弄得当当响,吵醒了田雨,他在镜子里喊:“喂,把我弄出来!”弄玉听不见。她走以后田雨睡了个回笼觉。再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躺在一片亮得能照出人影的木地板上,上面用黑线画满了方格子,还有大大的、圆圆的、扁平的石头,它们只有两种颜色:黑白,它们在木地板上有倒影,往下看,自己也有个白白的圆圆的倒影。他明白了:这是围棋盘,他的灵魂进入了一粒白色的围棋子。远处有一座大山,长满黑松树,往上看是一张人脸,原来黑松林是他的大胡子,据此判断,下棋的是弄玉她爹。
  忽然间地震了,随着震耳欲聋的哗哗声,他被卷入一个黑洞,周围紧紧地贴着其他的棋子,他明白有人中盘认输了,他们正把棋子往盒里收。稍待片刻,外面又乒乒乓乓打了起来,说明下一局棋开始了。百里冬拍烂棋子的恶习尽人皆知,田雨便在盒里祈祷:“天则灵,地则灵,西王母娘娘快显灵,别让弄玉她爹执白,因为我是白子啊,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转念一想,又觉得拍烂了也好,灵魂正好解放出来。他又念:“左手指七星,右手指北斗,天上二十八宿,地上九曲黄河,吾奉上界天官令,吾是下界避难人,落在棋中不自由,快让黑胡子解救吾脱身则个,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跟双头人学的鬼话全派上了用场。
  太上老君再急,弄玉她爹不急,直到收官才把他拍出去,也没拍烂。他放眼一看,自己落入了黑棋的铁桶阵里,在劫难逃,心里说不出有多着急,他也不明白,自己替棋局瞎着哪门子急。白棋接二连三被百里冬扔进战场,个个流露出陪葬的绝望表情,因为黑棋的铁蹄是越追越紧了,它们死到临头了。这支敢死队,最终落得作为棋子最悲惨的下场—被稀里哗啦捡了出去,田雨呐喊道:“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我!”
  他再一次醒来的时候,钻进了一只土鳖的身体。上方传来桑夫人的哭声。他明白这是在自己屋里,上面是床,自己的肉身就在床上摆着。离得这么近还不能回去,他真的有点生气了。又听弄玉说:“他告诉过我,前天晚上就丢过一次魂,后来又找回来了,没事的,您别担心,啊?”他奋力爬出去,在亮光下拼命走动,要用足迹划拉出一行字:我乃田雨。正在诚心诚意地这么做着,听桑夫人惊叫道:“一天扫八次地,还是有土鳖!”她的大鞋板不由分说从天而降,把土鳖踩死了。
  这就让田雨再次投生了。他发现自己被二十多只母鸡团团围绕,满地都是鸡屎、谷粒。这些母鸡吃饱喝足,有的在地上刨坑,有的在梳理身上的羽毛,一副窝里乐的模样。他往下看,自己也有一对鸡爪子,比它们的还大还粗,威风凛凛。
  “太上老君啊,我怎么变成了一只活公鸡!”
  田雨真是懊丧到了极点。目前的处境是,他根本不能驾驭自己的灵魂,灵魂在城堡里乱窜,碰到哪儿就往哪儿钻,不管是活物死物、看得见看不见、摸得着摸不着。现在只好静静地等它自己回到肉身里去。气愤难平的田雨,驾驭着公鸡的身体跳上一只只母鸡的背,狠狠地啄她们,用鸡类的语言叫骂:“让你们吃!让你们窝里乐!”母鸡们议论纷纷:一个平日里万般温柔的鸡郎君,怎么转眼间发起狂来。这事过去几年以后,有些老得下不出蛋的母鸡跟新来的童子鸡拉家常,还念叨说:那只金黄色大公鸡,本来是个万般温柔的鸡郎君,不知怎么突然发起疯来,把鸡圈闹得乌烟瘴气,被揪出去杀了。
  田雨的翅膀被一只铁钳般的大手揪牢,眼看明晃晃的菜刀向自己的喉咙逼过来,害怕得不得了。虽说杀了鸡他就又一次解脱了,可这玩意儿会疼的啊!他拼命喊叫,那个杀鸡的仆人才不管呢,开水都烧好了,把鸡一烫就可以拔毛了。他割开鸡脖子,鸡惨叫了一声,杀鸡匠愣了,因为他听见那是人的叫声:“是我!”
  可是鸡血已经从脖子上喷出来了。
  鸡说人话的事情迅速传开,桑夫人一听就知道是田雨,竟要跟杀鸡匠拼命,大家劝她:“鸡临死前就是这么叫的—‘哦—哦—’,别信那家伙胡扯。”杀鸡匠暗想:“我听得真切,最后那一声,分明是人话,不是鸡叫。”但他没敢说出口。说了还有什么用,鸡血都接了一碗了。
  桑夫人坚信田雨的小魂正忙着投胎,刚离开这只公鸡,不定会钻到哪只鸡肚子里,或者找六畜也未可知。她替若姜的在天之灵守着鸡笼子,没日没夜从每一只鸡身上寻找异象,捎带注意鸭子、鹅、孔雀、牛、羊、马的动静。城堡的夜空中飘荡着令人心碎的招魂曲:“魂兮归来!勿留异乡!魂兮归来!与娘同归!”百里冬和容氏大为震惊,向旁人打听,方知田鸢的弟弟丢了魂、公鸡临死说人话。他们赶来查看田雨的病状。见一屋子人,“不死草”正掰开田雨的牙,往里灌催吐的药。弄玉说:“都灌第五次了,什么也没吐出来。”
  万般无奈之下,百里冬请来了双头人。此人戴着黄绢踯躅而来,吓得满屋人退后三步,田鸢不胜惊讶:“我来城堡里快三年了,竟不知还有这么个人!”弄玉把老人搀扶到病床前。双头人透过黄绢笼子一看是田雨,长叹一声:“作孽呀!”小头小声埋怨他:“瞧你熬那点迷魂汤。”旁人没听见。双头人号完田雨的脉,又回去抓了一把谁也没见过的陈年药草,让“不死草”点燃来熏田雨,这么折腾了一宿,田雨还是没醒过来。
  桑夫人发现了异常情况—有一只母鸡整天趴在草堆里咕哝,死活不肯把地方让给别的鸡,一看就知道在孵蛋,她怀疑田雨投胎到鸡蛋里去了。上午,她迫不及待地掀开母鸡的屁股看,果然有一只蛋。她下定决心等到小鸡孵出来那一天,中午田鸢送饭来,她也没动一筷子,她稳稳当当、满怀希望地坐在鸡笼前,那只鸡刚跳出来吃东西,她就钻进鸡笼。蛋没有了。桑夫人在里面团团转,弄得母鸡们很不高兴,那只孵蛋鸡还耸起毛来啄她。她刚出去,母鸡又跳进草堆。第二天早晨它下了一颗新蛋,下午蛋又消失了。这事反复几次之后,桑夫人那濒临崩溃的脑子里产生了一个有条有理的想法:
  “这只母鸡坐在鸡蛋上,鸡蛋就丢了;田雨碰过的东西,也会莫名其妙地丢。这说明什么?—这只鸡,它才是我的田雨!!!”
  她发誓一辈子不离开这只母鸡。人们纷纷替她想办法:“把这只鸡养一辈子吧。”“把这只鸡杀了吧,把血滴在田雨脑门上。”……她既没有力气离开这里,也不忍心杀鸡。找过孔雀的面条眼尖,看见母鸡在草堆里乱扭,就说:“那只鸡不太对劲。”大家问:“快说,怎么不对劲?”面条二话不说,钻进鸡笼子看,过一会儿,他出来宣布:“它在吃自己的蛋!连蛋壳都吃下去了!”
  原来蛋是被它吃掉的,不是被它莫名其妙弄丢的。
  这件事无情地证明母鸡不是田雨。那么田雨在哪儿呢?那几天,他曾变成风,刮过刚刚发绿的柳树枝条,力图发出人声,但极其微弱;曾变成尘土撒在桑夫人眼睛里使她清醒,却被她的泪水冲了出来;他曾进入一窝蚂蚁的集体灵魂并诱使它们在大树根底下排列成“我乃田雨”四个字,偏偏这地方人迹罕至;也曾进入一粒米,等待桑夫人吃下去,在她肚子里重新孕育并出生,让她变成自己真正的母亲,可惜她不动筷子。总而言之他想尽办法提醒大家,都无济于事。
  后来他干脆听天由命了。对他自己来说,脱离肉身的感觉是很好的,在冥冥黑暗中,他来了,周围的一切因他而耀眼,这时他变成了火,心中荡漾着豪情。他被人举着,在半空中移动。鸡舍的木栏被它照亮,空地上坐着一个痴心不改的娘,口中念念有词,发出找不到田雨就去找若姜的毒誓;而若姜的催眠曲随着夜风飘来,伴着木鸢时期的种种呓语;这团火无可奈何地笑着,继续移动,把抖动的光芒投射在黄土墙和窗户上,那里还悬挂着去年端午节的一缕干枯的艾草;它照亮门槛,听见城堡女主人悲天悯人的叹息;在招魂草缭绕的熏烟中,目睹一具被人遗忘的躯体,母鸡或鸡蛋已经取代了它存在的意义。他也曾变成记时的沙漏,体验身不由己随时间耗尽的恐慌,以十一岁少年不可能拥有的智慧,理解了生命的短促。在魂游期间,他既是田雨又不是田雨,既是今天也是将来。这种感觉在他清醒后变得模模糊糊难以描述。当他呻吟一声从床上坐起来的时候,想到今年夏天他就满十二岁了。

书库
  这场风波过后,一道陈旧的户籍证明交到了桑夫人手中,说明田雨是按建国之初的徙民实边令强行迁往边疆的移民,作为离乡背井的补偿,朝廷免除这批人四年的徭役。桑夫人掐指一算,他从十七岁到二十一岁可以无忧无虑地读书认字,二十一岁之后,这位血统纯正的公侯之子,也许会到城墙上搬石头,也许不会。
  田雨怀念魂游中那支照亮一切的火炬,隐隐约约觉得书中有,就比以前更勤地往书库跑。从此以后苦闷的隐身术作坊敞开了大门,百里桑也时不时进来找本诗集。双头人闩上小套间的门,接着搞隐身术,两个头一同栽入书简、甲骨、药草、隐语的迷宫。小头不停地冷嘲热讽,大头忽然明白:不搞出个切头术来,隐身术就没指望。
  田雨在外屋翻来翻去,翻出一些类似《山海经》的奇书和一些方术书籍,都看不进去。他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书,就重新研究棋谱。他的棋艺突飞猛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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