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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棠棠沉默了一回,忽然没头没脑说了句:“外婆,我今年26岁了。”
盛锦如愣了一下,不明白她说这话的重点在哪里。
“妈妈说,我活不过26岁,外婆,妈妈的话准吗?”
盛锦如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咣当一声,那个双头女人手里的划篙竟然失手跌了下去,她似乎也知道自己犯了错,张惶着跪□子去捞。
“你妈妈还说了什么?”
“说我会开膛剖肚而死,后来不知道妈妈使了什么法子,任何对我腹部的攻击都没有作用。”
盛锦如很久都没有再说话,季棠棠心里空空的,也没有再追问,筏子重新划动,远远的,看到了那块小岛一样的石面,像是黯淡而又绝望的未来。
盛锦如忽然开口了。
“你妈妈很小的时候,就有预知别人死亡和感知好恶的能力,但是医者不自医,她看不到自己的,对自己至亲至爱的人,也只能看个大致,这也就是为什么她跟秦家那个畜生在一起那么久,始终看不出这个人狼心狗肺的原因。”
“小夏,你妈妈看到的,或许只是你的危险,而不是你的命运,况且你多了这一层保护,开膛剖肚这个假设已经不存在了,听外婆的话,留在八万大山,不会出任何事情的,外婆不会让人欺负你的。”
盛锦如的话说的真情流露,季棠棠怔愣着看着她:她的确已经很老了,满头的白发,褐色的老脸上刀刻一样的纹路,眼睛里却有着那么强烈的希冀。
其实,外婆和自己,都是亲情极度缺失的可怜的,如果没有岳峰,和外婆相依为命何尝不是一种对双方的情感慰藉呢?
季棠棠泪盈于睫,她不忍心骗她:“外婆对不起,我要回到岳峰身边的。”
盛锦如愣了一下,眼底流露的情感迅速撤消,取而代之的是强制压下的愠怒:“小夏,也就是一个男人而已。你妈妈的例子还不能让你清醒吗?”
季棠棠看着她:“岳峰不是‘一个男人而已’,他是我的爱人,也是我的亲人,他跟我爸爸不一样的。”
盛锦如冷笑:“当初秦家那个畜生在你妈妈眼里,也是不一样的。”
季棠棠不想跟她争辩,也不想从她嘴里听到对岳峰的中伤,索性低下了头不再说话,盛锦如还以为她是有所感触,语气缓和下来:“小夏,你得多考虑考虑,以秦家对你的步步紧逼,你回去找岳峰,只会连累他。他到底是个普通人。咱们家的人,是不应该喜欢上外人的,这种喜欢,只会给别人带来厄运,你不该喜欢他,就像石头不应该喜欢那个外姓的女人。”
季棠棠不说话,沉默着看撑篙的头不断分水,而水波又不断聚拢来,她得承认,盛锦如的话对她不是没有触动的,可事易时移,换了从前,岳峰还没有压断秦守业的腿时,她或许可以考虑离开他,安心地待在八万大山苟全性命……
现在,不管说什么,她都要回去的,站在他身边都好,哪怕命数注定,她也要先为他挡上一刀再去死。
筏子晃了一下,筏头抵在了岸边的石头上,那个双头女人跳下去拴拽绳,不远处几个盛家的年轻女人蹲在岸边洗衣服,时不时看向这里,窸窸窣窣耳语着什么。
季棠棠忽然想到了什么:“外婆,这么多年,秦家炼成过鬼铃吗?”
“炼成过。没有尝到过腥,就不会这么狂热地想再见血。”
季棠棠愣住了:“他们都炼成了鬼铃,那为什么还追着我不放呢?”
盛锦如有些好笑:“小夏,人是会死的。怨气支撑的鬼胎,长期生活在阳间,不断消耗自己的元气,又能活多久呢?这世上最大的就是时间,再强的怨气,随着时间的消逝,也会渐渐偃息,小的时候那些让你气的要哭的事情,现在想起来,你还会生气吗?”
季棠棠恍恍惚惚的,还会生气吗?当然不会。妈妈不给她买花裙子,爸爸骂她考试没得95分以上,两个人的纪念日叶连成忘记给她买礼物……
还生气吗?大多都不会了,只是置之一笑,即便有的事还有些微的愠怒和不平,但和当时的盛怒比起来,也实在是不值一提了。
外婆说的对,再强的怨气,随着时间的消逝,也会慢慢消失的,而以怨气做支撑的鬼胎,终究也逃不过老死这道人伦的坎。
盛锦如看着她,意味深长:“小夏,感情也是一样的,现在你对岳峰念念不忘的,日子久了就淡了,到时候你就知道,人离了谁都能过,没有谁是放不下的,慢慢的……你也就忘了。”
黑蝶卷末番外
出事之后,秦苗第一次见到岳峰;居然是在一个婚礼上。
这个市说小不小;近千万的人口,熙熙攘攘,像个巨大的保护层;隔着这么多形形色色的面孔,秦苗的心里有一种诡异的安全感,觉得自己被护在中央,永远也不会见到岳峰了。
突然间见到,委实恍惚了一下;恍惚了之后又觉得也不稀奇;不是说世界上任意两个人之间的联系;都不会超过六个人吗,那么在这个城市,在某个层面,拥有不那么要紧的交集,似乎也不奇怪。
秦苗是以郑太太的身份来参加婚礼的,小郑收到的请柬上写着,请贤伉俪务必光临,虽然不是直接点名请她,但她也是“伉俪”的组成部分,所以她打扮地稳稳妥妥的来了,穿黑色天鹅绒的旗袍,脖子上带着一串珍珠项链,珠子个个有玻璃球大,莹光润泽的,对着镜子化妆的时候小郑进来拿衣服,说了句:“呦,打扮的挺贵气的。”
贵气这两个字跟针似的,一下子戳进心里,秦苗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觉得特别陌生,好像前一天,自己还是个朝气蓬勃的女孩,现在就变成了个死气沉沉的妇人,旗袍、珍珠项链,她活生生把自己扮老了十岁。
小郑单位的司机来接,一路送到婚礼所在的水晶宫酒店,帮他们开车门的时候说了句:“科长,你们当时也在这办的酒是吧?”
小郑答了句什么,她没听清,水晶宫金碧辉煌的外墙分外刺眼,她不喜欢参加别人的婚礼,主角注定不是她,坐在席位里矜持客气的喝酒敬酒,像个带了面具的傻子。
到的有点早,大厅排开的几十张圆桌坐的疏疏落落,秦苗这桌多是小郑的同事,几个男人腆着肚子倚着椅背,谈政策谈规定谈房子谈经济泡沫,女人们都打扮的精致,有一个女人长的普通,却带了块成色水头都相当好的翡翠,就是这块翡翠一下子让她失了神,她想起最后一次见岳峰,岳峰送了她一块翡翠玉牌。
后来她才知道,那就是人家常说的老坑玻璃种,垫在报纸上,可以透过玉牌看到下头的铅字,岳峰说:“你结婚的时候就想给你买一块了,不管怎么样,了了我一个心愿。”
她记得自己当时拿起来,当着岳峰的面掂了掂,脸上挂着讥诮的笑,像是掂算是不是足斤足两,然后一把就扔出了窗外。
那是一间临河的咖啡馆,那块玉在阳光下闪了一下,在河中央打了个涟漪,很快沉了下去,她说了句:“谁他妈稀罕你的破玉!”
后来她后悔了,总是不自觉地就去到那条河边,那条河太宽太深了,掉进去的小物件像是被黑洞给吸掉,再也找不到。如果是条小溪,她一定会甩掉鞋子脱掉袜子下水去找的——好美的一块玉,让人禁不住想起两人没有相爱成仇的那段日子,那时候,她从来没有怀疑过会和岳峰一辈子。
为什么扔掉那块玉,她也说不清,她心里头掺杂着很多恨和不甘愿,她不愿意去回想岳峰说那句话时的表情和眼神,那个时候,岳峰的眼神,一点温度都没有了,他把那块玉推过来,像是推给一个陌生人,说:“不管怎么样,了了我一个心愿了。”
她不愿意让他了这个心愿,心底里,她很怕他这个心愿一了,自己也像一抹轻烟一样,在他心里了的剩不下一丝痕迹,所以她恶狠狠的把玉给扔了,在他最后对她的印象里,留下一个激烈而又决绝的形象。
没想到,寡淡的缘分,又让两个人再次相遇了。
已经是酒到中途了,宴席上很吵很吵,小郑喝的有些高,红着脸跟右首边的人划拳,这个时候,秦苗听到身后有服务员在解释:“我们有瓶装的橙汁,真没鲜榨的。”
秦苗皱了一下眉头,觉得提出要求的人实在是矫情的可以,你当婚礼的配酒和饮料是咖啡馆里的单点吗?还带鲜榨的橙汁?
有人说了句:“她不爱喝瓶装的,酒店这么大,你帮忙上一杯,钱算我的,多一点也没关系。”
秦苗如遭雷噬。
岳峰啊,岳峰。
有一瞬间,她觉得灵魂都离了窍,很久才终于又附体,又从茫然的云端回到吵闹的婚宴酒席,秦苗慢慢回头,在隔了一张桌子的不远处看到岳峰。
他还是原来的模样,玩世不恭的表情,慵懒的漫不经心地笑,有人和他碰杯,他举起来了一饮而尽,然后杯底在手指间帅气地打了个个,叫好声中,又有人给满上。
这样的岳峰,何其远,又何其近,秦苗的眼睛慢慢模糊,泪雾却又在一瞬间褪了下去,她看到服务员上来,将鲜榨的橙汁端给岳峰身边坐着的女孩,那女孩没接住,手滑了一下,岳峰迅速伸手过来扶住,两个人的手触在一起,女人的手纤细柔弱,而男人的宽厚有力,那女孩微笑了一下,岳峰柔声说了句什么,帮她把果汁放到桌上。
秦苗的眼神慢慢变得刻毒,她忘记了自己在什么地方,扶着桌子站起来,目光像一把刀子,她朝着岳峰走,忽然就被人拉住了。
是小郑。
他也看到岳峰了,神色间很有几分无奈,压低声音说了句:“算了,都过去了,别惹事。”
秦苗挣开他,一脸的冷笑,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死的可不是你爸爸!”
小郑看了她一眼,忽然烦躁:“随你随你,没完没了了还!”
这种深仇大恨,他管不了,也懒得掺和,女人就是感情用事,公安都不追究,你在这撒泼打闹,顶个屁用?
秦苗走到那张桌子前就不动了,两手攥着最近的那张椅背,充血的眼睛死死盯着岳峰,她站的笔挺,背僵直,居高临下,像是下一刻就要宣判,桌子上的热闹气氛更快就散了,陆续有人发觉到不对劲,劝酒声渐渐小了,有人在打量她,有人被她盯的如坐针毡,岳峰是最后看到她的,那时他在帮那个女孩儿剥着什么吃的,直到那女孩儿有些不安的推了他一下,他才抬起头来。
四目终于相投,再次的对视,隔了近两百个日日夜夜,岳峰没有说话,秦苗笑了笑,又去看那女孩,苍白,很瘦,干瘪,不认识,她说了句近乎刻毒的话:“又换了一个啊?也不怎么样嘛。”
那女孩没吭声,低着头啜吸面前的橙汁,岳峰用湿毛巾把手擦干净,然后拍了拍她的肩膀,像是温柔宽慰,秦苗咬牙,问岳峰:“能出来一下吗,有话跟你说。”
她说完了掉头就走,高跟鞋敲打着地面,蹬蹬蹬带着一股子不容拒绝的气势,岳峰犹豫了一下,对女孩说了句:“等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