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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思忖,张县令已继而道:“宁采臣进士之鬼妻,本为遭寺中夜叉胁迫,迷害过客之女鬼。昔日宁采臣借宿寺中时,虽遭女鬼以财色迷惑,却严词拒绝;铮铮铁骨引得女鬼钦佩不已,暗许芳心。此后女鬼设计逃脱夜叉魔掌,随宁采臣逃回衢州成婚。如今此事已过约莫七个年头,两人恩爱如初,被传为连理佳话。”
不意蒲先生闻言却一声轻笑,开口道:“张大人,莫非寺中夜叉之谈,仅是二人口中说辞罢?”
张县令不由一愣,忙问道:“此话怎讲?”
“在下之意,是疑心此番传言仅是自二人口中而出,并无对证。”话音刚落,只听王特使开口叫道:“蒲先生之意我已了然!”随即与张县令一抱拳,“张师兄,莫非是宁采臣与鬼妻一早有染,却假托夜叉之辞,为行苟且之事开脱?”
张县令闻言,登时笑道:“师弟何必如此心急?此事自有证据,无须疑虑。在此还请容我先行将寺中情形道来为妙:身居北郊寺中的夜叉,据传乃是千年妖邪,其法力高强,嗜血好杀,以人血为饮、人肉为食。那夜叉要挟女鬼为奴,令其迷惑过往住客趁机下手。若住客为女鬼美色所动,女鬼便趁亲热之机以迷魂锥暗刺住客足底,令其顿失知觉,再摄取鲜血以供夜叉饮用。如有不为女色所动者,便投以幻化为金锭模样的罗刹鬼骨,一旦住客贪财留下,必遭此物截取心肝。”
言至此,只听蒲先生惊道:“实难置信,此逸闻竟如此详尽?不知……”
“当然,因此事乃是宁采臣鬼妻亲口所说。”张县令道。
不料蒲先生一笑,道:“但详尽并非实证,望张大人明察。”
张县令听此笑道:“原来如此。既诸位疑虑难消,也好,我便就此将实证道来。”只见张县令闭目一声轻叹,继而言道,“实不相瞒,若非寺中尸首惨状,我又怎会如此深信不疑?七年前,学使案临金华,各乡县前来应试之学子多不胜数。正此时,有言北郊荒寺有夜叉出没,一时传言四起,引得众多学子口口相传,不消几日闹得满城风雨。其后,果有好事之人结伴前往荒寺一探究竟,却不想竟当真在寺中寻出具惨不忍睹的尸首。至于此尸,正是遭罗刹鬼骨截取心肝之状。”
“截取心肝怎讲?”蒲先生忙问。
“字面之意。”张县令答道,“指开膛破肚,心肝俱被挖去。”
见我等听闻此言皆骇然不语,张县令勉强一笑,低声道:“我携众衙役见着那尸首惨状亦被唬得魂不附体,想前来投案的诸生彼时战栗不止,屁滚尿流爬上公堂,连声高呼‘祸事’‘救命’,实在可怜。”
蒲先生闻言忽豁然开朗,问道:“张大人,敢问彼时学子间流传的夜叉之谈,可有‘罗刹鬼骨截取心肝’之辞?”见张县令一惊,蒲先生继而道,“在下乃是疑心,宁采臣夫妇二人是利用本有之谣传,又添油加醋,方才成了今日之辞。”
只见张县令大摇其头,斩钉截铁道:“绝非如此。外人只知寺中尸首死状极惨,并不知心肝俱遭截取之事。彼时因几位学子投案,城中隐闻荒寺中寻得具血肉模糊的尸首,当即谣言大作,毁容、剖腹、肢解、碎尸之辞皆有,但截取心肝之事,当只有少数衙役所知,从未与百姓透露。相比之下,宁采臣鬼妻却言荒寺夜叉以罗刹鬼骨截取住客心肝,足见其曾为局中人也。”
蒲先生正欲开口,却见张县令又道,“想彼时,我等见那尸首仰面倒在席上,开膛破肚鲜血四溅,可谓恐怖至极。仵作见状叫苦不迭,问我可否尽速将尸首埋了,却遭我一口回绝,坚持下令检验。待仵作检视片刻,骇然与我道此人心肝俱不见了踪影,定是寺中出了凶邪,方才有此惨状。我欲加追问,却见那仵作登时厉声号哭,大叫他碰过沾有夜叉妖气的尸首,定已中了毒咒,在劫难逃。见那仵作捶胸顿足、以头抢地,已是呼喝不住,同行衙役亦面露慌张神色,我忙令众人将仵作救回城中,匆匆埋了尸首而返。”言至此处,张县令略一迟疑,方才言道,“却不料未及一个月,那仵作终究丧了命。”
“什么?!”我等听此,登时失声惊呼,玲更是不由自主抱紧我一条臂膀。我见状忙舒右臂将她搂住,轻声抚慰。
张县令见此,略加沉吟道:“诸位不必惊慌。我想此事与寺中凶邪或无干系,那仵作是事后挨了场冷雨,又患了中风病亡,怎会是寺中夜叉捣鬼?”
只见蒲先生一声轻笑,拱手答道:“以我搜集各地奇谈而论,确实从未听过有夜叉以令人中风而亡之法害人。毕竟夜叉并非瘟神,本不当有此间神通。”
张县令闻言稍稍舒心,道:“有蒲先生此言,我张瑞祥安心许多。想彼时北郊寺中夜叉之谈在此地流传甚广,惹得人心惶惶。谣言更层出不穷,甚是有称夜叉谋划屠城饮血之类。直至宁采臣夫妇道明寺中情形,讹传方才息止。”
蒲先生听得,拱手道:“依张大人所言,寺中之事乃是鬼妻见宁采臣刚直不阿,遂以身相许,二人一同逃回衢州罢?”
“自然非是如此简单,”张县令笑道,“也罢,待我将此事与诸位详尽道来。”随即正襟危坐,继而道,“事发一年许,金华全城夜叉谣传大起,百姓深为其扰,不少人惶惶不可终日,以至于举家流亡。我正苦恼不已,却忽收到一封信,乃是衢州孔县令亲笔。信中道衢州秀才宁采臣成婚,而此人与金华北郊荒寺骇尸一案有所牵连,故此特邀我共赴婚礼,听宁采臣说个分明。”
王特使见机问道:“金华之案,衢州县令怎会听得风声?”
张县令答道:“师弟莫是忘了案发时正逢学使案临,各县考生纷纷来此会考?此事不只金华、衢州,在全省皆为人广知。”又叹了口气,道,“彼时学使见考生无心温习,皆在议论夜叉怪谈不胜恼怒,竟不听劝,出榜下令众人不得议论。”
“噫!”王特使一声惊叫,“什么学使,竟如此糊涂?此番岂不成了欲盖弥彰,更引众人生疑?这些只知背书的呆子,有什么用处!”
张县令无奈叹道:“师弟所言正是,唉!不言此处,待我与孔县令赴宴,席间宁采臣夫妇并不避讳,当众多亲朋父老之面,将二人在寺中之事一一道来:原来那北郊荒寺为夜叉所占,袭杀借宿路人已有百年之久。我正在惊讶,却听宁采臣之妻道,她本乃寺中夜叉之婢,受迫害人久矣,又将夜叉以财色迷人之手段一一道来。我本将信将疑,但听至‘以罗刹鬼骨截取心肝’之时不由大骇,忙问她焉知一年前寺中尸首之惨状,可是罗刹鬼骨所致。宁采臣之妻垂泪称是,道那夜叉定是因她出走断了一法,故才投财诱杀。我又问寺中夜叉当如何处置,宁采臣之妻称那夜叉法力高强,道僧不但难以降服,更恐反遭所害;唯有立牌警示,以免无辜路客不明就里遭害方是上策。
其后,宁采臣与其鬼妻将当年寺中情形娓娓道来:宁采臣在寺中借宿时,女鬼受夜叉之命欲诱宁采臣修好,却被宁采臣一口拒绝;投以罗刹鬼骨,却被宁采臣一把摔出廊外。女鬼见此亦喜亦忧,纷然而去,暗中爱慕有加。次日虽另有考生与其仆从二人借宿寺中,接连遭女鬼所害,宁采臣却不以为然,仍留宿寺中。其后女鬼恐夜叉亲自袭杀宁采臣,便趁夜色将其身份与宁采臣道明,指点宁采臣寻南厢书生共寝以渡难关,又托宁采臣将其尸骨搬离寺中以避夜叉。
原来借宿寺中南厢,扮作书生模样之人本为剑客。宁采臣与其共寝时夜叉虽曾出手,却为飞剑所击,负伤逃窜。故此宁采臣寻着机会,将女鬼尸骨背回家中安葬,解救女鬼脱离苦海。此后宁采臣与女鬼以兄妹相处近年,因宁采臣原配病亡,两人便寻了良辰吉日,成就一段阴阳佳缘。至此方为当年寺中之事原貌。”
听罢,蒲先生忙问:“张大人,敢问女鬼是怎生模样?我狐鬼居士于此实是好奇。”
“美若天仙一词绝不为过。”言罢,张县令又道,“想席间宁采臣家眷邻里,听闻宁采臣之妻为鬼,非但不惊恐,更纷纷敬之为仙,竟劝宁采臣勿要污蔑仙女。”
蒲先生一笑,忽正色道:“不知宁采臣鬼妻在席间可有不类生人之举?”
只见张县令摇头耸肩:“丝毫未有。”
“光天化日之下,一鬼为众生人围拢祝贺,却未有一丝不适?”蒲先生严词道,“此事我却闻所未闻!王特使、飞、弟妹,你三人可曾耳闻如此坦荡之鬼?”
“我所听闻之鬼魅,多在夜深人静时而行。”我应声道。
“依小女所知,鬼怪从未在人多势众时现身。”玲答言道。
王特使与我二人点点头,亦附和道:“二位所言正是。我王某人虽曾听说落落大方之狐,却从未耳闻在众人前坦然举宴之鬼!”
张县令闻言笑道:“席间,宁采臣称其妻因与活人熟络已久,早染生人之气,故与常人无二。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蒲先生略加思忖道:“仅凭此言我却不敢妄加论断。不知张大人与宁采臣之鬼妻,可另有所知?”
“六年来,宁采臣虽偶来相聚小酌,其鬼妻我却并未再得相见。不过,婚宴中鬼妻曾以画作相赠,不知诸位可有兴致一览?”张县令问道。
见我众人纷纷道好,张县令遂领我等往书房而去,与书架中取过一柄卷轴,放在桌上小心展开。
望去,只见一枝赤色梅花跃然纸上,精致典雅,栩栩如生,俨然一副傲然风雪模样。蒲先生观望一番,惊道:“此画当是上乘佳作!”
话音刚落,只听王特使颔首道:“不想张师兄竟藏有这等上品,可喜可贺!只是我看此画画工虽是精细,整体而言却略乏苍润,差些傲然世外的风骨。”又略加思索,断言,“当说此画中梅谦和有加,少了些傲骨。不然定是倾城之宝!”
话毕,见张县令始终沉吟不发一言,王特使忙拱手道:“无有冒犯之意,只是我观此画画工炉火纯青,韵味却稍有偏差,实在可惜!故此慨叹,还请张师兄见谅。”
张县令却眯眼笑道:“无妨。只是不知师弟何时习得鉴赏画作了?”
王特使惭愧道:“近来屡见国墨,又听过不少高人点评,方才耳濡目染略有所知。师兄,我方才一番点评只是感慨,非有贬损之意,还请张师兄见谅。以我观之,张师兄此幅梅花图仅是略逊国宝,已属当世佳作了!”
“师弟何必在意,”张县令笑道,“见师弟仍是如此专注于事理,我是更生佩服。”话毕,待张县令与王特使二人相互一抱拳,遂言道:“至此,本官已将所知尽数与各位道明。不知诸位于此有何分解?”
只见蒲先生诡秘一笑:“此事只恐另有玄机。依张大人所言,宁采臣与其鬼妻二人乃是七年前在寺中相会;而七年前亦是学使案临,寺中惊现尸骸之时……”
“什么?!”只见王特使拍案惊道,“蒲先生言下之意,莫非是指寺中尸首与宁采臣夫妇有所牵连?!”
我亦惊道:“若是宁采臣夫妇在寺中将某甲杀害,再开膛破肚挖去心肝,自然知晓尸首心肝俱被截取惨状!”
话音未落,只听张县令哈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