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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7分水田。可是,他竟打了光棍。父母眼看儿子过了40岁了,香火无继,含恨双双谢世,丢下李子套独杆一条,守着5亩7分地过日子。
李子套人是老实一些,但并不笨。虽是独身一人,日子倒过得挺认真,该走的亲戚要走,该行的礼数要行;逢年过节,该放炮的时候,一定要放,该点香的地方,一定要点。有他在,这门人就在,而且在得很尊严,村上没人因为这是一个即将绝户的人家而轻看这门人。而其他一些单身汉不行,他们绝望,自暴自弃,没有责任感,甚至对人世有一种嫉妒和仇恨,把自己的日子过得散乱而堕落。实际上,他们没死,他们代表的家族就已经死亡了,因为守卫这个家族最神圣、最悲壮的卫兵精神已经崩溃了,放弃了为家族站完最后一班岗的庄严使命。
李子套的地也种得非常认真。全村的地数他的5亩7分地里最干净,草一露头就被拔了。他没有喂牛,缺粪肥,每年都要雇车到水北县城拉两车大粪饼。因此,方圆几个村子就数他的庄稼长得好。粮食吃不完,他就隔三岔五的背一布袋到安铺镇上去卖。安铺是山区镇,山区土地稀缺,粮食主贵,所以有许多平原地方的人也来这里卖粮食。而要卖柴禾呢,大都挑到水北县城里去卖,能卖得比安铺镇高一倍的好价钱。
李子套每次卖粮食也不多卖,就是多半布袋,五六十斤,布袋口一扎,双手抱着往肩膀头上一撂,一撅一撅地就走了。走了一二里,觉得这个肩膀头酸了,就站下来,两只手扳着布袋的两头,以脖儿梗为支点,一耸,一磨,就把布袋磨到了另一个肩膀头上。然后继续一撅一撅地往前走。
李子套卖粮食很有规律。每次都是鸡子不叫就起来,天擦亮在早市上出手后,到街北头郭胡辣汤那里,喝碗胡辣汤,吃俩火烧馍,嘴一抹拉就往家里赶。赶到家时,村上人还没丢碗。他也不进家,就直接下到地里务弄庄稼去了。因此,李子套卖粮食的事知道的人不多,许多人都奇怪他一年打那么多粮食都弄哪儿去了?
还有一件更悄密的事恐怕没一个人知道,那就是李子套在安铺街上有一个相好。
有一年冬天,怪屯来了两个要饭的,一男一女。男的一条腿,胳肢窝架根拐杖,女人在另一边用肩头顶着他的另一个胳肢窝,当作他的另一只拐杖。就这样,那男的走路仍然很艰难,且不住地呻吟。显然,剩下那条腿也出了毛病。他们后边还跟着一个不到3岁的孩子,穿的棉裤裤裆叉到脚脖起,脚上是单鞋,五个脚趾头露出来四个。那天下着大雪,李子套到门外搬一个树疙瘩笼火烤。他就看见了这3个冻僵的虫似的雪人。他们连敲了几家的大门,但大雪天,人们都把门上着;有些人根本就没起床,在被窝里偎着,省饭也省柴禾。李子套看那小孩可怜,就抱着树疙瘩在门口停住了,并且朝这3个雪人“哎”了一声。
3个雪人就望着他走过来了。
李子套就笼火让他们烤。又拿来几个花卷馍,切开,放火盆边炕。女人解下包着头的手巾,抽打3个人身上的雪。李子套这才看清,这女人不过三十来岁,虽然瘦,但皮肤细白,眉如春山,眼似秋水;长型脸,方下巴,厚嘴唇;唇线很长,闭着的时候,像卧着两只红色的老长的蚕。宽肩阔臀,骨条洒脱舒展,不胜娇小玲珑、像一朵怕寒的花一样总是矜持着不敢开放。
见李子套给他们烤模,女人说:“大哥,俺们今儿可遇到好人了!我给您磕个头吧!”说着就往地上趴。李子套后退着,退到里间去了。那男人坐在大圈椅上,说:“大哥,要不是你把我们喊进屋,再转一会儿,我们一家3口就冻死了。我这腿蹲不下去,就让俺娃他妈给你磕个头吧!”
李子套躲在屋里说:“我就是怕你们冻死,才喊你们进屋的。你们一进屋,我心里就安然了。你们要是给我磕头,我心里就又不安然了。”
那男人说:“要不,让孩子给你磕吧。”女人就去拉孩子,把孩子拉到二房门口,按跪下了。
李子套问:“你们是哪里人啊?这么冷的天出来要饭。”
男人说:“俺们是安铺镇的,几天都没揭锅了,只好冒雪出来。”
李子套说:“在镇上要几口算了,为啥跑这么远?”
男人叹口气:“唉!镇上熟脸热面的,张不开嘴啊。”
馍已经烤好了,烤得黄爽爽的,满屋子焦香味。李子套拿到手里,又是吹又是拍,把自己的眼给迷住了。
女人说:“大哥,我来吧,你看你,脸上吹一脸灰。”她把抽雪的手巾递过去,“大哥你擦擦,我夜儿个才洗的。”
李子套接过家织的粉蓝布手巾。他闻见了上面的皂角气;还有一种味儿他没闻过,是女人头上的油香味。
女人说:“大哥,肚里没水分,身上冷。我借你锅烧点儿水喝行不行?”
李子套赶紧站起,说:“我来烧,我来烧!”
女人就抢到了他头里,进了灶屋,揭锅,添水。而李子套就坐到了灶台前,打火镰,燃纸煤。女人添了水就拉他,说:“大哥,起,让我烧。”
李子套说:“我烧我烧!你们是客哩,坐屋歇着去吧。”
女人说:“大哥,你说的,我们哪是客,是要饭的!”
李子套说:“站在门外是要饭的,进屋就是客。”
女人眼泪就出来了,说:“我没见过像你这么好的人……”
女人又来到堂屋。主人不在,她就探头朝二房门里看了看。内室里收拾得井井有条。但她也看出来,这是一个单身汉的卧室。这个家,就这一个人,一个男人。
一会儿,李子套就端着碗进来了。不过端来的不是茶,不是白开水,而是面疙瘩,而且除了饭以外,还端来了一碟毛豆豉。
吃着饭,就有了更深的交谈。李子套知道了男人叫郑山,女人叫段四妞;男人的左腿是三年前叫土匪砍掉的,而右腿一直就疼,疼十来年了,今年疼得更加厉害,几乎走不成路了。
李子套说:“吃了饭,我领你们找个先生看看吧。”
女人说:“远不远?”
李子套说:“不远,就在村西头,是我六伯的。”
男人说:“算了吧,看啥看,疼十来年都忍过来了。”
李子套说:“我六伯可不是一般的先生,都说他是华佗转世哩,一定能给你看好。”
李子套就把这家要饭的领到了李六先李病吾家里。
李病吾那时已六十多岁,白胡子已蓄得很长,有点儿神仙气儿了;小拇指甲也留得很长,那是他的量具,有时取粉剂的时候,就用小拇指甲铲。
李病吾在男人的腿上摸了摸,说:“你这病至少得身上10年了。咋不早治?”男人说没钱。老头就瞪眼,说:“现在有钱了?”男人说:“现在更没钱了。实话跟大伯说,我们是要饭的。”老头说:“能要来饭,也能要来药嘛!若是五年前来,你这腿,我打一百个包票能治好。可是现在,晚啦。我只能开几副药,把你的疼止住。”
女人说:“大伯,你说,这腿保不住了?”
李病吾叹了一口气:“唉!不是腿保不住,是命保不住了。你来摸摸,肉里边疙疙瘩瘩的,都是骨头上长的瘤子,这叫贴骨瘤(现在叫骨癌),已经开花了(扩散了),神仙也没法了。我实话说给你们,你们听了也别伤心:还有3年寿限。”
女人就哭了。男人说:“哭啥哭?我巴不得现在就死哩!”
李病吾开了3副药。李子套就从怀里掏出几张中央票递给他。老头说:“你是他亲戚?”
李子套说不是。
“那你是他朋友?”
李子套又说不是。
老头就把眼瞪起来了:“那兴你打发一顿饭,就不兴我打发两副药?”
李子套嗫嗫嚅嚅地说:“六伯,你,你看……是我把病人领来了……”
老头说:“你鳖娃儿!谁叫你给我领来哩?领来我就得看不是?先生就是看病的,见病不看,折3年阳寿;看病先看钱,下辈子华佗爷剜他一只眼睛。”
一年后,李子套又到安铺镇上去卖粮食。他从粮市上走出来,肩上搭着空布袋,正要到郭胡辣汤那里吃饭,忽听有人喊他:“大哥!大哥!”他扭扭脸,就看见一个女人气喘吁吁地追来了,穿着红缎子布衫,绿湖绉裤子,盘着贵妃髻;眉如春山,眼似秋水,厚嘴唇,唇线很长,像卧着两条红色的老长的蚕……
“大哥,我远远看着像你,我就……”两片红云飞到了脸上,像霞光照着似的。可是那天是个阴天。
正是那个要饭的女人。李子套也经常惦念他们,不觉一喜,问:“你们当家的咋样?”
女人头一低,说:“瘫了。”
“瘫了?”
“不过真的不疼了。你六伯的药还真灵。多亏了大哥。大哥,到我家吃饭去吧。”
李子套也真想到她家去看看;再者,她男人瘫了,就更应该去看看。他就买了一篓咸菜,又买了一把薄荷糖,去了。不过他没打算在那儿吃饭。他看看她男人,看看她的家,还是要去街北头喝胡辣汤的。
他们的家在西街后,紧靠着寨墙根儿。独家小院,房子还不错,可见原是富户。可是,有天夜里,土匪们从寨墙上缒绳而下,落在她家的院里,抢光了所有的东西,男人反抗时,被砍掉了一只大腿。一个殷实之家,眨眼间就给毁了,毁成了无产阶级。
李子套见到了卧床不起的男人。他掏出那把薄荷糖,寻找那小孩,却遍寻不见。“孩子呢?”他问。
“养不活,卖啦。”男人说。
女人擦了一下眼睛,说:“大哥,你坐,我去做饭。”
李子套赶紧从里屋走出来,说:“不不不,你别做,我还要走的,二亩谷子,得抓紧再锄一遍哩。”
女人眼睛闪闪地望着他,说:“大哥,你喝我一口茶行不行?你坐那儿,我给你烧一碗茶。”
李子套就坐下了,等着女人给他烧茶。
女人出门转了一会儿,手里攥了几个鸡蛋回来。她回身刚要关大门,一只腿跷了进来。李子套从堂屋望出去,见一身蓝布长衫,顶了一个瓜皮帽壳,长衫的双手本来背着的,腿跷进门后,一只手也跷出来了,从女人拿鸡蛋的那只手的胳肢窝里跷过来,跷到了女人的胸脯上。
女人的身子就急剧地扭了一下,轻声说:“别!我来客了。”
长衫嬉笑道:“我知道你来客了;我不也是客么?”
女人说:“你晚上来吧。”
长衫说:“我一会儿就到界首去哩。”
女人说:“那你稍等一会儿,我把客送走再说。”
长衫就在女人胸脯上捏了一把走了。
女人就关了大门,进灶屋去烧茶。不一会儿,一碗荷包蛋就给李子套端来了。李子套刚接到手里,大门就又“吱咛”被推开了。女人连忙迎出去,一个穿得脏了吧唧的五十来岁的男人已经进了院子,憨声憨气地问道:“五毛钱,中不中?”女人就往外推他,说:“不中不中!你快走吧,我有客!”
憨男人就说:“那行,我再攒点儿再来。”
李子套心里就明白了,这女人已沦为暗娼。他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