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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是怎么了,文秀娟问自己,隐隐约约地不安起来。
坐在旁边的柳絮听不明白好坏,只觉得箫声悠远,此刻夕光渐敛,分外有送别的古意,不由轻轻鼓起掌来。风过松林,柳絮打了个寒战,心里又埋怨起自己的胆小来。
回到寝室门没锁,里面却一个人也没有。寝室里其他人总是抱团活动,非但把文秀娟排除在外,也时常忽略了和文秀娟走得极近的柳絮。文秀娟猜想,柳絮这个傻姑娘应该觉出点什么了吧。
到九点多,司灵她们说说笑笑推门而入,柳絮从床上探出头去,说回来啦,你们去哪儿玩啦?司灵嘻嘻一笑,说和影像系联谊去啦。琉璃说本来想叫你呢没看着你。柳絮稍有些遗憾,想多问两句,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文秀娟怎么没声没息的?
文秀娟正背对着柳絮站在长桌边。柳絮觉得自己是眼花了,居然看见文秀娟在发抖。室友们回房的时候,文秀娟正在给自己泡蜂蜜水。这是她为数不多的善待自己的时候,早晚各一杯,雷打不动。
蜂蜜开瓶久了容易粘盖,所以文秀娟会先在瓶口覆一层保鲜膜,再盖盖子。此刻,她拧开盖子的时候,保鲜膜撕裂了。封上保鲜膜再盖盖子,是不能拧太紧的,否则容易撕裂薄膜,文秀娟是节省惯了的人,向来会注意把瓶盖旋到恰好的程度。
蜂蜜被动过了!
一直以来,她只是怀疑和担心,还时时嘲笑自己太敏感,但没想到最不可能发生的事情竟然是事实。冰寒彻骨,又突地烧起无名火来,让她一时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
你们谁动了我蜂蜜?你们谁动了我蜂蜜?
文秀娟连问了两遍。第一遍轻不可闻,第二遍声嘶力竭。
司灵哧地一笑,说谁没事动你蜂蜜,没看我们刚回来吗。刘小悠也不高兴起来,说刚才就你和柳絮在寝室。文秀娟一张张脸孔望过去,每个人多少都有不悦之色。
文秀娟捧着她的蜂蜜,就像捧着一罐毒药,不,这实实在在就是一罐子毒药!她把玻璃罐狠狠扔进垃圾筒,一声碎响,蜂蜜特有的香气在空气里散发开来。
脾气真大,可惜了好好的蜂蜜。刘小悠说。
你这不是招虫子吗?难得赵芹也不高兴起来。
文秀娟铁青着脸不搭理,柳絮默默把垃圾桶拿出去清理干净。
文秀娟事后后悔,自己遇大事还是沉不住气,应该收着瓶子,想法子去化验一下的。这一夜文秀娟纷纷扰扰做了数不清的乱梦,几次醒来,浓重的黑暗让她恐惧。她很想去报警,但当然不敢,生怕反倒调查出了文秀琳的事情,报纸上公安刑警大案必破,自己怎么敢往枪口上凑。
第二天早上醒来,没人再提昨晚的那瓶蜂蜜。文秀娟神色如常,情绪已经收拾整齐。
许己杀人,就不许人来杀己?
但文秀娟却是不信什么因果报应的,自己想要什么,就自己去拿。别人想要什么,便试试能不能从她这里拿走。
我已经知道有一个你了,文秀娟发狠地想。
但你可知道,我是一个怎样的我么?
2
文秀娟查不出自己得了什么病。她请了半天假偷偷去医院查的,不想大张旗鼓,不想让那个下毒的家伙知道她知道了,她为昨夜自己的失态后悔,此刻最好不要打草惊蛇。血常规B超都做了,医生听她说了些症状,最后讲要么你挂个中医号调理一下。
文秀娟确定自己得做更进一步的详细检查,但那样子半天是不够的
谁会想要杀自己?班里每个人都不喜欢自己,除了柳絮。
就那么几个同学,一个个数过来,司灵对她的恶感最明显,当然嫌疑很大;战雯雯也说不准,文秀娟觉得她在偷偷喜欢项伟。男生可能性小一些,因为下毒没有女生方便,可是同在一幢楼,真要找机会也不是办不到,张文宇和钱穆是项伟的好哥们,看她的眼神很凶狠。
一切全都是因为项伟。本来,事情明明在好起来的。
要什么样的恨,才会让人起杀心?人心险恶,文秀娟顶明白这点。
她非常注意自己的饮食,不给别人下手的机会,观察每个同学看自己的眼神,分辨其中恶意的程度。不可避免地,文秀娟开始失眠,难以入睡并且会无缘无故地惊醒。
文秀娟睁着眼睛看黑夜,听着房间里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其他人应该已经熟睡很久了。又是一阵突如其来的心悸。不能这样下去,她想,必须得想个法子。有一条毒蛇正藏在自己的影子里,可每一次回头都看不见它。
必须得看见它。在它来咬自己的时候,总看得见了吧?
如果可以主动创造一个机会,引诱那个人再次下手,就可以发现他了吧。
假如我是那个人,文秀娟想,假如我是凶手。
慢慢地,甚至她自己都没有发觉,黑夜里,她的脸庞上浮起一缕笑容。是啊,那是她熟悉的领域。
这一整晚文秀娟都没有睡,到天亮的时候,她决定去住一次医院。
关于这次住院,她筹划了一阵子,有许多细节要琢磨,所以直到十一月十一日才达成。看起来这完全像个偶然事件,她参加了一个本该很安全的药试,药是在美国通过FDA认证,已经上市好些年的头孢类抗生素,不过在国内是完完全全的新药。静脉注射试验的第二管,文秀娟表现出明显的不适,并发呕吐。进医院检查了几天,没查出什么,就当是药物过敏反应,这很常见。
住院时除了父亲,负责药试的老师,也就只有柳絮来探望过,未免有一些孤单。不过这也在文秀娟意料之中。没太多人来挺好,她坚持让医生给自己加了一堆的非常规检测项目,关于这些奇怪的检测,她既不想给同学知道,也不想给父亲知道。比如,她做了全套的血液寄生虫卵检查。
自己的某些症状,让文秀娟联想到姐姐。理智告诉她,不可能有人知道姐姐是怎么死的,也不可能有人在用同样的方式害自己。但理智与情结总是分道而行。
检查的结果让文秀娟松了口气,没有寄生虫卵。然而也没有查出其他中毒迹象。
回学校的路上,文秀娟想,是不是自己疑心病太重了?于是她开始对那口箱子里的情况忐忑起来,在去医院之前,她希望看到那口箱子发生某种变化,这是她精心设计的圈套。而现在,她又希望箱子里什么都没有变。
那是一口漂亮的香樟木箱,用铜锁扣扣着,放在她的角落里。文秀娟开箱子的时候,并没有避开寝室的同学,这是她放私人紧要物品的地方,任何时候想打开看一看都正常得很。箱子里满满当当,最上面一层放着《傅雷家书》、箫、针线盒子等物,摆放齐整,正是一贯的模样。文秀娟蹲在箱子前,没有人能看见她的表情。
前一刻她还因为医院的检查结果而庆幸,希望一切只是场虚惊。此刻,像有蜈蚣在后脑勺上爬。
去医院前,她放在箱子里的信没了。
那是一封写给下毒者的信。
文秀娟挣扎着站起来,努力做出什么都没发生的模样,爬回自己的床铺,把床帐拉上。然后,从随身的包里抽出两页薄纸,展开。
那是信的副本,用蓝印纸复制的。
你一定很惊讶吧,我也是。很高兴能与你通信。我是鼓起了很大勇气的,请你别有不必要的顾虑。当我意识到你的存在时,特别高兴,这也算是志同道合吧,虽然我们正在做的事情危险且不合法律。但不管怎么样,她该当受到报应,否则太不公平!
我以这样的方式来作自我介绍。文秀娟现在正在医院里,你一定以为这是一场意外,因为这一次你并没有动手。现在我告知你,这并非意外,而是我一手造成。当然,这只是一次教训,我并不指望能把她怎么样,她总是能被救回来并再次回到我们中间的,时间甚至不会很久。但这是个开始,我加入进来了,未来还长得很,我打算和你一样慢慢来。至于我真正的身份,我想你也不会轻易探究,就像我不会那么冒失地询问你的名字一样。反正我们每天都会见面,会打招呼,都是这委培班里的一员。
你应该很想知道,我是怎么发现你的。
其实并没有任何直接的证据,这点你不必担心什么。最早的时候,我注意到文秀娟的健康状况越来越差了,这点在很多细微的方面体现出来,相信只要是同学都能有所觉察。但一般人并不会想太多,毕竟一个人的身体状态总是会有起伏,也许她正进入一个低谷,或者自然地生了病。最初我也是这么觉得的,但文秀娟自己逐渐加重的神经质,让我开始有了另一个猜测。她好像认为有人要害她,行为越来越小心。我就想,会不会有其他的人也有和我同样的心思,并且已经动手了呢?直到那瓶蜂蜜的事后,我觉得,你,应该是存在的!
我毫不讳言我的用心:文秀娟这样的女人,不配继续在世界上活着!但我还没想好,该怎么达成这个目的。我当然不打算用任何暴力的方式,也不能追查到我的身上,最好她可以太太平平地去另一个世界,而我,会成为一个受人尊敬的医生。可是这次的手段只能使用一次,并且也不至于能要了她的命,接下来我要怎么做呢?我很想知道,你是什么打算,你的做法又是怎样的。那一定很高妙,能够破坏她的健康,又让她无法在医院里检查出来。
非常期待你的回信。不过,我们需要一个安全的信箱。你觉得松树林怎么样?正对着篮球场,从东数过来第二张长椅,在它背面向北数第六棵松树,就是造型有点奇怪的那株,上面有个小树洞。你可以把信放在那里。
愿文秀娟早日安息。
一个同学
这封信,每一字每一句,文秀娟都反复斟酌过。她一会儿把自己代入到那个虚构的谋杀人物里去,一会儿又跳出来,看看自己写的语气是否妥当。总而言之,她必须要让真正的谋杀者愿意回信才行。那样的话,她就打入了敌人内部,成为了敌人的自己人。
这封信,她是放在箱子最上面一层的。文秀娟假想如果自己是下毒者,到底会做哪些事。她向来擅长设身处地,用另一种视角看世界是她的立身之道。是的,她会很想要看看文秀娟的私人箱子里放着些什么东西,尽可能地了解文秀娟的秘密,如果箱子里放了食物,那么正好下毒。当文秀娟因为突如其来的变故去了医院,没来得及锁箱子后,下毒者会错过这个机会吗?为了把这封信传递出去,文秀娟亲手导演了这出戏。如今,信真的传递出去了。所以,真的有一个下毒者,这点千真万确,毫无疑问了。
接下来,只等回信。
3
已经是回到学校的第四天了。
每天她去看一回树洞。前几次的落空让她心里难熬得很,没事总想着再去看一眼,当然得强忍着,去得频繁容易暴露。
文秀娟背着手,踱着步子,假装在散步,七拐八弯地绕到了树洞前,确认了附近没人,轻巧地把手伸进去。
她的心脏突然嗵嗵嗵猛跳起来,手从树洞里缩回来的时候,已经多了个白皮信封。文秀娟把信封折起来塞进衣服口袋,等不及回寝室,跑去最近教学楼的厕所里,小隔间门一关,把信封掏出来。
是学校小卖部里卖的那种有学校抬头的信封,信纸也是。和她自己寄出的第一封信一样,普普通通,无从追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