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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段时间,你的父亲与我轮流讲床边故事给你听。”男人声音异常冷静,“在你四五岁的时候……有一回,我们讲了人鱼公主。我说,在最深最深的海底,小人鱼公主原本与爸爸、妈妈和姐姐们过着快乐的日子。她和姐姐们都有着天生的好歌喉。每逢满月时分,月光照亮了海洋,在海面上筑出一条银亮水路;她们会浮上水面,在海上无忧地歌唱。有一天,小人鱼公主在海难中救了王子,却也爱上了他。她答应女巫,让女巫用她美丽的声音交换一双人类的腿,让她变成人类……
“小人鱼公主真的变成了人类,却也成了一个哑巴。她无法言语,无法告诉王子正是自己在海难中救了他。而且失去了鱼尾巴的人鱼公主必须永恒离开她海底的故乡;在陆地上,每踩一步就得忍受双足被碎玻璃割伤般的痛楚。但不知情的王子爱上了邻国的公主,就要和公主结婚了。在他们结婚那天早晨,小人鱼公主就会化为海上的泡沫。
“你爱漂亮,那时,每天早上你起床,我就帮你梳两条小辫子……”男人的声音空洞遥远,毫无情绪,“然后有一天,在镜子前,你突然问我,如果你一整天不说话,可不可以把人鱼公主的声音换回来?可不可以让人鱼公主能够开口,告诉王子他该知道的事?隔天你又问我,如果你一整天都把双腿合并起来,像条鱼尾巴一样跳着走路,可不可以让人鱼公主不用再受到刀割般的痛楚?……
“然后你真的这么做了。那天,我们看你一整天鼓着圆圆的脸颊不说话。”男人微笑起来。然而即使是微笑似乎也寒冷而虚幻。像冰层上的雾气,“也是一整天的时间,你用你的鱼尾巴跳着走。看起来很好笑,也很可爱。我和你爸爸当然都担心你受伤,不过你不听我的话。你确实是从小时候就那么固执了啊。后来你还因此撞到额头,头上肿起一个大包……这些事,你还记得吗?”
Eurydice眼中泪光浮漾。她没有说话。
“小时候,你喜欢一把柄上画着一条小鱼的汤匙。”男人继续说,“你叫它‘金鱼鱼’。那时如果有别的小朋友来家里做客,用了那把小汤匙,你还会跟他抢呢。有一次出门旅行,也只是两三天的短程旅行吧,忘了给你带那小汤匙。你先是哭闹发脾气,被骂了之后,就伤心起来。你不闹了,但几乎默默哭了一整天……
“这你记得吗?你还不相信我吗?”
Eurydice的情绪显然稍有缓和。她抬起手擦了擦眼泪。“如果……”Eurydice凝视着男人的双眼,“……你,你是怎么变成这样的?你一点也不像……你在说刚刚那些事情的时候,你很冷淡……”
男人Cassandra沉默半晌。“我知道这很离奇。”他指向K,“这不仅牵涉到我,也牵涉到他——牵涉到‘创始者弗洛伊德’项目的实验对象。”
“弗洛伊德之梦?”Eurydice问。
“弗洛伊德之梦。这就是我现在必须说明的。”
“你们已知道,生化人的制造依赖的就是‘梦境植入’。”男人Cassandra说,“于将近110年前,亦即是2110年代,这里就已经是一座生化人制造工厂了。如我刚刚所提——编号第12号的生化人工厂。由人类联邦政府直接管辖。
“12号生化人工厂持续运作至2160年代——亦即是距今约60年前;因为不明原因遭到废弃。据我了解,原因可能与人类政府的生化人产量调控有关,也可能与某些我们所难以获知的秘密有关。事实上,这座工厂入口原先是在另一侧,并不是你们刚刚的来处。而在工厂停工之后,原先的入口与相关建筑物也立刻就被回填封死了。
“然而对我们来说,如果旧入口已被封死,反而是个很好的掩护……我们知道这座工厂的主厂房依旧堪用。所以我们另外建造了新的秘道,并将入口藏在毫不起眼的荒僻工寮之内。也就是你们方才经过的路径。我们做好了准备,打算若有意外情况,或存在其他迫切需求时,将这里作为一个最终据点。这便是此处地点的由来。”
“所以‘生解’并不知道此处?”K问。
“当然不知道。”男人Cassandra摇头,“据点的建立是2190年代左右的事。事实上,所有关于这座工厂的秘密,在当时,除了极少数由我亲自联系的业余情报员——J和店主是其中两位——之外,没有任何人知道。我也并未将此事向上呈报。换言之,这是我自己的线、我自己的秘密据点。专属于我。
“出乎意料,12号生化人工厂很快就派上了用场。”男人说,“公元2195年,我成功偷取了‘梦境植入’的秘密。2196年,我布建了侵入生化人制造工厂的方法。‘创始者弗洛伊德’项目因此成形。我们决定将你,K,标定为实验对象;并研发‘弗洛伊德之梦’用以植入于你。然而问题在于,‘弗洛伊德之梦’究竟与其他一般生化人所接受的梦境植入有何不同?”
“这得从‘梦境植入’的研发说起了。”男人Cassandra继续说明,“K,你自己也是个情报好手,我相信你很清楚梦境植入的理论历史。早在2060年代,人类制造生化人身体的技术已然发展完备,然而对于如何有效率地育成生化人之心智,始终束手无策。这样的僵局持续十数年之久。而僵局的突破终究必须依赖观念的革新。换言之,形上学的革新……”
“Daedalus Zheng?”
“当然。”男人回答,“在2081年,是Daedalus Zheng提出了‘梦境植入’的观念;配合2080年代‘梦境采集’‘梦境复制’等相关技术逐渐成熟,遂造就了生化人制造技术的最后成功。从此,生化人的培育进入量产阶段,人类不再需要制造生化人幼儿,并费尽心思进行教养;仅需直接产制18岁的生化人成人即可。这是你所知道的。”男人Cassandra转向K。他的指尖有着极轻微的颤动,“但问题在于,Daedalus Zheng所提出的理论不止于此。他还发现了些别的……”
稍远处,黑暗似乎被吸卷入某种流动的漩涡里。如梵高暴烈焚烧的星夜。“什么意思?”K问。
有风。细微的,湿凉的气流。似乎预示了这空间边界的不明确。他们经历了一阵短暂沉默。“你一定听过‘濒死体验’吧?”男人问。
“濒死体验?你是说,那些曾进入弥留状态的人……”
“是。那些曾性命垂危,徘徊于死亡边缘的人,后来又幸运地活了回来。他们诉说的那些经历。”
“我了解。”K点头,“说是什么灵魂飘浮起来,与躯壳分离,能自高处看见自己的身体……”
“你说的是其中一种。”男人Cassandra回应,“‘濒死体验’人言言殊,但归纳起来也往往不乏共同点。常见的几种——其一是,往日重现。重见自己过往的记忆、过往的生命经验,于意识中如电影胶卷快转般快速浮掠而过。其二是,感觉自己灵魂困处于一隧道,游动于空间中,而隧道尽头则是天堂般的光亮……”
“这确实是较为常见的说法。”K点头。他若有所悟,“这与Eros有关?在《最后的女优》里……”
“没错。那是我特意的安排。”男人说,“如你所见,纪录片《最后的女优》由两大部分所构成。一部分是戴着不同面具的导演对生化人女优Eros、经纪人J等相关业界人员的日常活动跟拍;而另一部分,则是配合伪扮的S教授,以学术口吻讨论人类所发展出来的几项生化人筛检法。
“我想你应该已经猜到了。我就是导演本人。那在面对许多不同角色时戴着不同面具的导演。”男人Cassandra稍停,“……在这部伪纪录片中,我设计了一个访谈,并以Eros为受访者。过程中,导演试着追问‘生化人女优独有的性高潮’,并直接表示生化人的性高潮可能与人类有所不同。而Eros则在对话引导下开始回顾一次似乎有所不同的性爱体验。她描述一次与男优伊藤的合作,是在一座宽阔的废弃工厂之中。奇怪的是,那样的环境竟给她带来一种异样的熟悉感……”
“就是这里?”
“就是这里。”男人Cassandra说,“至少在剧本设定中,就是12号生化人制造工厂。事实上,也正是你虚假的初生记忆的场景之一。
“但这点先按下不表。而后,访谈中,Eros开始描述她的高潮;但随即被导演与男优伊藤取笑,说那简直像在形容一次‘快要死掉了’的‘濒死体验’——”
“嗯……你的意思是说,你在《最后的女优》中试图夹藏关于‘濒死体验’的资料?”K问,“但这与‘梦境植入’有何关联?”
“是,这有点复杂。”男人回答,“因为濒死体验这件事,又必须与《无限哀愁:Eros引退·最终回》合看。”
“怎么说?”
“当然,那部影片的导演也是我。我想你一定注意到了,《无限哀愁》里最奇怪的部分……”
“Eros的摄影作品?”
“对。”男人Cassandra的声线似乎变得尖锐。像金属器械的擦刮,“除去那部分,《无限哀愁》就只是一部再普通不过的A片而已。借由那些关于摄影作品的讨论,我加入了一段与拉康‘镜像阶段’理论有关的对话。事实上,这从古典时代末期便由拉康发展完成的理论正是梦境植入的基础。
“人的自我认同如何完成?人如何视自己为一‘完整个体’?”男人Cassandra解释,“……‘镜像阶段’告诉我们,初生时,人原本只是一连串破碎感官经验之集合体,一感官经验之无意义串流,缺乏‘我’的概念。是在经过生活经验洗礼(于日常中,慢慢体会其他人皆视己身为一‘完整个体’)后,才慢慢发展出‘我’这样的概念……而事实上,这就是‘梦境植入’所做的事。
“一般生化人历经的梦境植入,其中内容有几项是我们很熟悉的:包括出厂编号、工作分配、必要知识技能,以及身为生化人的自我认同等等。这其中的前几项只牵涉到记忆,很容易处理。问题在‘自我认同’。事实上,Daedalus Zheng提出的‘梦境植入’方法,即是模拟此一镜像阶段之过程……
“这是我在《无限哀愁》中所试图传达的。”男人Cassandra稍停,“但如我所说,Daedalus Zheng不仅提出了以梦境植入建构自我的方法。他同时提出了自我逆向崩解的可能性:‘逆镜像阶段’……”
“‘逆镜像阶段’?”K问,“与‘濒死体验’有关?”
男人点头。“一言以蔽之,‘逆镜像阶段’仅存于人类趋向死亡之时。”
K皱眉:“什么意思?”
“是这样:在寻求破解‘梦境植入’之秘的过程中,偶然机缘下,我发现了Daedalus Zheng留下的电磁记录。”男人Cassandra解释,“对于这位诞生于2045年的科学家,我们所知甚少。这理所当然,因为他的贡献,多数都被人类政府列管为绝对机密。也因此,科学家本人也理应被视为机密之一部分。然而我获取的情报却显示,在生前,Daedalus与人类联邦政府之间,其实长期存有严重歧见。
“我持有的电磁记录,来自Daedalus研究单位的同事,同时也是一生挚友——数学家Paz Carlos。2098年,Daedalus以43岁之龄英年早逝。或许为了纪念好友,也或许有感于Daedalus与联邦政府之间的紧张关系,Carlos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