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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轻浮地笑着,抄起桌上的钱,撩开衬衫,塞进腰带里。我瞄见他还别着把带皮套的匕首,便不自觉地向后靠了下椅背,用甩棍的存在感来让自己放松一些。
随后,他侧身指了下那个正捏着嗓子呻吟着“停唱阳关叠,重擎白玉杯,殷勤频致语,牢牢抚君怀”的苍白大个儿,说:“撕钱……”
我全身肌肉立时绷紧,没再留意他说什么,默不作声地扫视着屋里的几个出口方向,同时右手往腰上摸……直到阿关对我说:“他说那个人就是最有名的‘深海掮客’……”
哦,这钱挣得倒也容易。
“那他说什么‘撕钱’?”
“不是不是,他是说:那人叫时天。”
铁鞋尚未踏破,信手得来还真没费工夫。
“时天?”我大喇喇地一屁股坐在他对面,“董时天?”
时天嘴里还在哼着“红叶为它涂胭脂,白云为它抹粉黛”,打量我的眼神却显得阴鸷、狡狯。他本该是细长脸,但被中年发福的增量生生改造成了国字脸,薄薄的嘴唇周围是一圈青色的胡茬。一曲唱毕,他歪着头,耸起猩猩似的宽厚肩膀,朝我扬了下眉毛。
我举起十块钱,向刚才那个“介绍人”打了个响指:“我请你喝一杯。”
“抱歉。”时天摊开两手,双肩耸立,“我跟你很熟么?”
我指了下时天,把钱塞给来人:“该怎么称呼?老董?还是‘深海时天’?”
时天把人叫了回来,从他手上拿过那十块人民币,撕成两截,扔到我面前:“谁说你可以坐这里的?”
我开始怀疑“撕钱”是不是他的越南名字了。
隐忍了一下,我指着“介绍人”:“他说你是最有名的掮客,还是深海版本的。我想找你买些消息……”
“我不认为察佬能出得起我的价钱。”他抬高声音,周围的一些人立刻把目光聚焦到我身上,“滚!”
我回头,见阿关的腿肚子在抖动,便笑着对他说:“阿关,出去等我,没事的。”再回过头,时天身后已经围上来好几个人。
“抽烟么?”我睬也不睬周围的一群恶汉,叼上烟,把烟盒递了一下,时天没理会,我自顾自地点上火,然后摆弄着打火机,“我有个朋友,他的打火机上刻着‘N——A——G——A’,他说……”
时天猛一抬手,打断了我,同时喝退了周围的人:“他介绍你来的?”
就坡下驴吧:“嗯哼,我是‘纳迦’的朋友。”
时天把右手伸进一个女孩的上衣里,饶有兴致地咂着嘴:“除了黄锋,纳迦小队早没活人了。你认识哪个?”
这就只能连蒙带猜了:“那看来,我认识的是两个死人。”
时天的瞳孔骤然缩小:“哪一个叫你来的?”
“我说了,两个死人啊。”
他仿佛松了口气:“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我从腰包里掏出一张照片放在桌上,那是去年我、雪晶、彬和依晨在“指纹”的合影。时天把右手抽出来,将照片举到离双眼极近的距离,仔细审视了一番:“你老婆的奶子长得不错嘛,就是不知道手感如何。”
“说话小心点儿!”
“不然会怎样?”时天把照片丢回桌上,“你该庆幸,没这张照片或照片是假的,你老婆就该当寡妇了。婊子养的小骗子!告诉你:这世上能同时和他俩对话的,不超过两个人,一个是我,另一个绝不是你。幸好,认识的这个勉强能让你保住小命。”
兜里的电话在振动,我没敢接,只觉得浑身汗毛倒竖,太阳穴青筋乱跳,冷汗顺着耳根子渗了出来。冷静,冷静……他不是虚张声势,但他也没敢把我怎么样。对,时天没敢对照片上的依晨胡说八道,更没像处理十块钱那样把照片一扯两半……难道说,他不敢得罪彬?
我把酒瓶举到嘴边,权当遮脸用:“韩彬说,有些我想知道的事,可以来问你。”
“是么?”时天的目光依旧咄咄逼人,顺手拿起桌上的手机按了几下,“没关系,让我们来看看,这次你说的是不是实话。”
我更紧张了,自己挖坑自己跳,我真是活腻了。
还好,电话似乎没通。时天若有所思地用手机轻轻磕打门牙,向吧台喊了一句,随即,音乐停了下来。
看到他又在拨号,我几乎要窒息了。
这回通话成功了。时天用低沉的嗓音讲着越语,口气相当关切,并且不时警觉地扫视我。我不禁后悔为什么刚才把翻译放了出去,只好努力让自己装出无所谓的表情,同时悄悄把椅子向后错了错,随时准备先发制人。
时天突然挂断电话,哈哈一笑:“你还真不是个小骗子。干这行以来,敢在我面前连续撒两次谎的,你是第一个。”
我没做出任何回应,时天的话虽刺耳,却没流露出明显的杀意。
“运气好的杂种!”果然,他有些失望不能将威胁付诸实践,“有人要留你狗命。所以,你也有幸成为了第一个能在我面前连续撒两次谎的活人。”
证实了自己的猜测后,我莫名地感到幸灾乐祸,得寸进尺地还噎了他一句:“一屋子人都得看你眼色。杀不杀我,还不是你说了算?”
时天冷哼一声,“咔啷”把自己的“左手”摆到桌上——我才注意到那是条义肢。
“别急,想死?机会有的是。”
假定他和彬取得了联系,再编瞎话就很不明智了。而随后几个小时的推杯换盏让我发觉,若以诚相待,时天其实是个不错的聊天对象。他对我和彬的关系似乎很好奇,并以不让一群越南悍匪鸡奸我为对价,交换了我的长篇述说。
“真难想象,他居然能适应那种生活。”时天哼着《三年离别又相逢》的调调,被酒精醺红的双眼洋溢着满足,“三年离别又相逢——啊——啊——你肯定是想知道,那段时间他做过什么。不过,这和你的最终目的好像没什么关系,你不是想抓他么?”
我不置可否地吸着烟。
“一个结交了近十年的兄弟却是个陌生人,很憋屈吧。”他又哼了会儿歌,一翻眼皮,“你以为他在大陆杀了那么俩人就算惊天大案了么?毛毛雨啦……你是不知道,他手里捏的人命,不计其数。”
“九四年彬在北京失踪了,他来了越南么?”
“据我所知,大概是。”
“他来这里做什么?”
“不清楚,没人知道。”
“然后呢?”
“人民军当时在凑数,他稀里糊涂被抓了丁,扔进126旅炮兵连。和他同部队的有不少华裔士兵,其中一个就是你曾见面却不相识的那个猛男。”
“你是说那个刺客?”
“他俩是好兄弟,听说之前还曾联手在部队里杀过一个军官。”
“他们是朋友?”
“本来是,后来就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恩怨了。巧的是,当时的越南总书记在《人民军队报》上特别强调要团结社会主义兄弟国家,为人民军的外籍士兵提供坚实的保障,也可能是赶上《中越联合公报》刚刚发表……反正他俩算是搭了顺风车,杀了人却没吃枪子儿,反被调去河内陆军培训基地的861特工团。”
“861特工团……他也参加了‘弑子’行动?”
“不然他怎会进了‘纳迦’?”
“他常用的那个打火机上刻的‘NAGA’,应该就是‘纳迦’的发音吧。”
“‘纳迦’是柬埔寨神话传说里的蛇神,胡用!那帮越南基佬编名字的水平比口活儿次多了。”
“他们是去刺杀谁?宾森?”
“看来你还是知道点儿东西……当时有传闻说赤柬司令有意向林旺政府投降,没准儿越南是支持另一派的,所以去搅搅局。”
“什么意思?”
“没意思——反正据传在六月十号午夜,安隆汶潜入一队刺客,宾森全家被杀。那会儿我还在新金三角 一带替人卖命。事情闹得很大,整个北柬地区全遭到了冲击。王家联合军司令林旺那边认为是沙玛尔王族的次子裴拉沙恩搞的鬼,赤柬以为是某些势力实施的报复,裴拉沙恩则咬定是国外势力的暗中干预,结果各方部队疯狂扫荡北柬。军火、白粉、武装押运……什么买卖都没得做了。”
“那你怎么认识他们的?”
“没过几天,‘纳迦’小队的幸存者出现在新金三角,就剩下俩人。”
“是彬和……”
“其中一个是你的朋友,但他不叫什么彬。”
“他用的化名?叫什么?”
“这个,我不能说。”
“为什么?”
“因为他俩的名字在柬越一带是禁语。”
“别扯淡了。”
“呵呵。”时天欠身提了下腰带,复又坐下,“对于宾森的死,最后统一的说法是帕所韦特自己‘清理门户’的结果,谁知道呢……问题是,甭管‘纳迦’小队是否亲手杀了宾森,随他们一进一出,丢失了无数机密文件——全是劲爆猛料。”
“‘纳迦’小队带走的?”
“或是其中某个人带走的。”
“是彬么?”
“我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但为了这些记载着赤柬花边新闻的八卦文件,至今还有无数人在寻找‘纳迦’的生还者。如果我向你透露任何一个名字,难保你不在某个时候脱口而出,那‘无数人’肯定会插烂你的屁眼逼你说出他们的下落——可怜啊,因为你根本不知道,白被人操岂不很冤?”
“你就不怕那‘无数人’来直接干你?”
“我是个特例,特例中的特例。”时天伸出红红的舌头舔着嘴唇,颇为得意,“没人想和整个南亚地区的黑白两道作对。”
不管他的话里有没有吹嘘的成分,反正我目前是不敢和他作对的:“那就是说,彬当年的战友,正在追杀他?”
“你死我活。”
“为什么?”
“不为什么。”
“嘿!你不号称是‘深海掮客’么?”
“‘不为什么’就是‘你没必要知道’的意思。”
“我对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你这么说就太不仗义了。”
时天笑得相当粗鲁:“想仗义,你找错人了。”
我思忖着还有什么别的路可走:“对了,你能找到一个叫阮勋宋的人么?”
“你就为这么点儿破事想支使我?”
“只希望这次我没再找错人。”
阿关至少说对了一件事:芒街是个小地方,找人不难。
出“夜来香”向南走不多远,钻进一片破败的民居中心,有个不大的露天排档,十多个赤膊、刺着文身的越南男子或蹲或坐,盘踞在周围,齐刷刷地向我们一行投来凶狠的目光。我能分辨出,这些人与在“夜来香”里喝小酒、哼小曲、泡小妞的退伍军人不同,属于地地道道的亡命之徒。
我瞄了眼身后,阿关的脸比本色又白了不少。
时天浑没在意,指着角落里一个佝偻的人告诉我:“那坨垃圾就是你的相好了。对了,他不会讲汉语。”
我招呼阿关一起过去,还没走出两步,面前就竖起了一座人墙——四个本地人拦在半路。虽然他们个头最高的也就到我鼻子,但横眉龇牙的样子活像一群鬣狗。我回头看看时天:“能帮通融一下么?”
时天祭出招牌式的摊手耸肩:“我跟你很熟么?”
我把包交给阿关,走上前,也不管他们能否听懂,径自低头念叨:“借过,借过一下……”
一只手摸上我胸口,把我推了回来。
我反手握住后腰的甩棍。
时天冷冷地提醒道:“我就说嘛:想死,机会有的是。”
我盯着那四个人,同时环视着四下里的一片蠢蠢欲动,慢慢松开手,伸进后裤兜,掏出一卷钞票……
身后传来时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