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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这会儿已是民国,没有斩首的章程了,处决人犯以枪毙为主,军营中虽有砍头执法的大令,却并不常用。枪决人犯的规矩也简化了不少,不过该走的过场还得走,比如说人犯上法场前吃的这碗饭,到什么时候这个也不能省,人都要死了,怎么不得做个饱死鬼?不过话说回来,一般的人到了这个时候,再好的酒肉也吃不下去,没几个心那么大的。说中午就枪毙了,上午在牢内摆上桌子,让灶上掂仨炒俩,凉的、热的、荤的、素的全上来,再烫壶酒,盘腿坐定,“滋溜”一口酒,“吧嗒”一口菜,最后来两碗米饭配酸辣汤,哪有这么没心没肺的人?真到了这会儿,腿不发软,还能站得住,便是心狠胆硬的好汉了。有不少人犯早已尿了裤子,浑身瘫软走不动道,当差的只好找来一个大号箩筐,把人犯扔在里头,抬到法场上再从筐里翻倒出来。所以说牢里只给预备一碗饭、一片肉,拿筷子插在碗中,形同香炉。为什么家里大人不让孩子把筷子插到饭碗上呢?就是打这儿来的。除了一碗饭、一片肉,额外还给一碗酒,当然不是好酒,据说还有里边掺迷药的,使犯人迷迷糊糊上法场,至少能死得舒坦点儿。行刑当天早上,犯人们一见狱卒带着酒饭进来道贺,没有不胆寒的,有的哭天抹泪,有的斜腰拉胯,也有的“英雄好汉”开始指天骂地,都明白这是要上路了。狱卒可不理会你吃与不吃,端起碗来往嘴边上一抹,酒往脸上一泼,就当吃过了。接下来必须将饭碗、酒碗摔碎,按照老例儿,摔得越碎越好,否则杀人不会顺当。说来邪门儿,在军阀纪大肚子杀人这天,饭碗、酒碗掉在地上滚来滚去,没一个摔得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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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大肚子要在军营门处决一批犯人,仍沿用过去的规矩,杀人的时辰定在午时三刻,因为此时阳气最盛。准备则从一早开始,给犯人们安排吃喝,吃的叫长休饭,喝的叫诀别酒,饭碗、酒碗不能有囫囵个儿的,全得带破碴儿,这是规矩。吃喝完毕,逐一提出待决的人犯,有长官挨个儿对号儿,姓什么叫什么,所犯何事,身量戳个儿、怎么个长相,全得对上。再从名册中勾去名姓,以免有人替死顶包。背后插好招子,也叫“亡命牌”,上面用墨字写清名姓罪状,拿朱砂笔在名姓上打一个红叉。人犯被处决之后,如果说一时没有家属收尸,就拉到乱葬岗子埋了,起一个小坟头,亡命招子往上一插,权作坟前之碑。纪大肚子位高权重,身为手握重兵的督军,不必理会这些个琐事,中午去一趟法场就行。正坐在督军府中和崔老道说话的时候,有手下的副官来报,说出了一件怪事儿,给待决人犯用的碗没一个摔得碎,只恐今天杀人不顺,不如改期行刑。
纪大肚子不听这套,他征战多年,杀人如麻,刀下亡魂无数,还不是该吃吃、该喝喝,升官发财娶姨太太一件也没耽误,子弹看见他都得拐弯儿,当时骂道:“全是他娘的酒囊饭袋,让你们杀几个该死的鬼都前怕狼后怕虎,还怎么打仗?你丈母娘个腿儿的,听危|蛄叫还不种地了?给老子杀!”副官不敢再说别的,领命下去照办。一旁的崔老道见状暗暗称奇,却也不便多言。纪大肚子传过军令,见时候不早了,从头到脚穿戴齐整、别枪挎刀,骑上高头大马,率领卫队出了督军府,耀武扬威来到城外的军营。营门口两队军卒雁翅排开分列左右,见督军的马队到得近前,齐刷刷打了个立正。纪大肚子来到教军场上翻身下马,早有人在上风口监斩的棚子里边摆设太师椅,桌子上瓜果、点心、茶水、烟卷齐备,一众军官簇拥着纪大肚子坐定。指挥行刑的军官出列敬礼:“午时三刻已到,请督军下令!”
纪大肚子抬头看了看天色,正是烈日当空,又扫视了一番法场,见二十余名人犯横列一排,一个个均是五花大绑、双膝跪地,眼上蒙着黑布罩,开枪的执法队也已到位,只等他一声令下,便即开枪行刑。纪大肚子这个督军是真刀真枪打出来的,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到了节骨眼儿上真有官威。只见他面沉似水,一张大脸都快耷拉到脚面上了,连话也不说,只是点了点头,虽然没出声,可比高喊三声更让人胆寒。军官明白督军大人的意思,领命转身,高声传令。法场外围备下三尊铁炮,炮兵听到长官发令,当即拽动绳子头。三声震天动地的“追魂炮”响过,在场之人听得个个胆寒。执法队的军卒“哗啦啦”拉开枪栓,纷纷端枪瞄准,眼瞅着子弹就要出膛。正当此时,法场上刮起一阵狂风,霎时间飞沙走石、日月无光,吹得人左摇右晃睁不开眼。原本是艳阳高照,顷刻乌云翻滚,天黑得跟锅底似的,伸手不见指,回手不见拳,咫尺之外看不见人,那还怎么枪毙?带兵的军官只得传下令去,先把人犯押起来,以防他们趁乱逃走。
可这还没完,转瞬间大雨滂沱,如同把天捅了一个窟窿。纪大肚子也慌了神儿,在卫队护送下躲入营房。有几个军官在一旁劝他,说杀人之前摔不碎碗,响晴白日又刮来这么一阵阴风苦雨,以至于错过枪决的时辰,许是今天玉皇大帝家里办喜事,不该见血?不说这话还好,一说反倒把纪大肚子惹怒了,不由得火往上撞。这无异于让他认?,连几个死囚也处决不了,往后这个督军还怎么当?况且“军心不可动摇”,纪大肚子手握重兵,深知“军心”二字的紧要,于是“啪”地一拍桌子,吼道:“去你娘的,什么时辰不时辰的,玉皇大帝的事跟我有什么相干?他又不是我老丈人,我纪大肚子杀人从来不分时辰,传我的军令,等到风停雨住,照杀不误!哪个胆敢动摇军心,待会儿他娘的一块儿毙。”
自古道“兵听将令草随风”,督军一声令下谁敢不听?满营兵将一口大气也不敢出,大眼儿瞪小眼儿就这么干等着。纪大肚子的倔脾气也上来了,两眼直勾勾盯着营房外的大雨一言不发。直到入夜时分,这场大风雨才过去。纪大肚子传令下去,二次提出人犯,立即执行枪决。在场的军官面面相觑,各朝各代也没有夜里处决人犯的,那可说不定真会出什么乱子,但在纪大肚子的虎威之下,谁也不敢多言。接令提出人犯,绑到法场之上。白天这场雨下得不小,好在军营地势高,雨水存不住,脚底下却不免泥泞不堪。一众人犯有的是逃兵,有的是土匪,在泥地中跪成一排,心里头没有不骂的:“哪有这么折腾人的,这跟枪毙两次有什么分别?”
纪大肚子一挥手,响过三声号炮,执法队的军卒举枪就打。军队里杀人和官府不一样,官府行刑时人犯跪成一排,低头露出脖颈,一个刽子手挨个儿杀,砍三个人换一次刀;军队里的刽子手是从军营中抽调的,多为投军不久的新兵,借此让他们见见血、开开光。每个人犯后边都站着一名军卒,步枪子弹上膛,接令以后同时搂火,干净利索气势也足。怎知这些军卒手中的步枪全哑了火,怎么搂也搂不响。在场的众人一个个脸都绿了,哑火倒不出奇,过去的老式步枪,子弹经常卡壳,可谁见过二十多条枪同时打不响的,这不邪了门儿了?要说最难受的,还是那些待决的人犯,有绷不住的屎尿齐流瘫在泥地里,也有哭求军爷给个痛快的,之前不说是枪毙吗,怎么改成把人吓死了?
纪大肚子气得脸色铁青,带兵的最忌讳军心动摇,这要是传扬出去,济南府左督军纪大肚子亲自指挥枪毙人犯,二十多条步枪全都哑了火,还不得让阚三刀笑掉了大牙?连绳捆索绑的人犯都打不死,那还如何带兵打仗?纪大肚子久经沙场,称得上马踏黄河两岸、枪打三州六府,比不了秦琼秦叔宝,怎么也不输给混世魔王程咬金。他当即咒骂了一声,喝退执法队的军卒,拔出自己的两支快枪,抬起手来左右开弓,一枪一个将这些人犯挨个儿点了名。纪大肚子向来杀人不眨眼,一时兴起从这头杀到那头,杀得血光四溅,死尸横七竖八倒在当场,心说:“早知还得老子自己动手,中午就把你们一个个全崩了,何必等到此时?”纪大肚子浑身上下连血带泥,也不说洗把脸换身军装,气哼哼地命人牵过乌骓马来,带上卫队扬长而去。留下法场上的一队人马戳在原地,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不说军营这边如何收敛尸首,只说纪大肚子骑马回城。说来也邪了,军营那边大雨滂沱下了多半天,离开军营半里之遥却连地皮都没湿。走到半路上,冷不丁瞧见道旁有个小院儿,四周全是漆黑的旷野,唯独这个小院里边却灯火通明。门口站着俩姑娘,打扮得花枝招展,身穿锦绣旗袍,纽襻上挂着手绢,开衩的地方露出一截大白腿,白花花晃人眼目。往脸上看,柳眉带笑,杏眼含春,正冲他这边招手。纪大肚子南征北战,东挡西杀,那也是吃过见过的主儿,一看就明白了,这是个窑子,门口招揽生意的姑娘挺标致,看来里边的也错不了。之前去军营可没少从这儿路过,怎么没留意呢?纪大肚子行伍出身,虽不是贪淫好色之辈,总归英雄难过美人关,一时间心旌荡漾,顿生寻花问柳之意。只是堂堂督军带领一众手下去逛窑子,面子上实在不好看,日后也不好带兵,于是不动声色,鞭鞭打马进城回到督军府,吩咐人伺候他沐浴更衣,洗去一身的血腥之气。到了这个时候,刚才那股劲头还是没过去,连吃饭也顾不上了,支开伺候他的下人,换上一身便装,青布裤褂,脚底下穿一双黑布千层底的便鞋,抓了一把银元揣在兜里,趁月黑风高,蹑足潜踪翻墙头跳出了督军府,连跑带颠儿直奔城外的窑子。那位问了,这么大个督军,至于心猿意马急成这样?您想啊,当初宋徽宗为了美色,从皇宫挖地道去窑子,瘾头儿不比他大?一朝人王帝主、后宫佳丽三千尚且如此,何况他个使刀动枪的大老粗?再者说了,纪大肚子连着毙了二十几名人犯,合该冤魂缠身,可是神鬼怕恶人,这些年他领兵打仗杀人无数,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咬,那一众冤魂也对他无可奈何。纵然如此,纪大肚子仍觉得浑身上下血脉偾张,着了魔似的,心窝子里头“扑通、扑通”狂跳不止,没嗓子眼儿堵着就蹿房顶上去了,不找个地方泄一泄火那是万万缓不过来的。
纪大肚子人高马大,心里头又急,甩开两条大长腿,转眼就到了城外,路上还一个劲儿嘀咕,人家可别关门上板。紧赶慢赶来到门前,但见门户洞开,高高挑起两个大红灯笼,往里边看更是红烛高照,隐隐传来嬉闹之声。纪大肚子整了整身上的衣服,怕被人认出来,低下头拿胳膊肘挡着脸往里走。一条腿刚踏进门槛,便从里边迎出一个妇人。三十多岁不到四十的年纪,穿得花里胡哨,脸上擦胭脂抹粉,浑身的香味直呛鼻子,倒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未曾说话,先把塞在胳肢窝下边的手绢摘下来往前一甩,嘴里直“哎哟”。说她身上哪儿疼?哪儿也不疼,说话就这毛病:“哎哟,我说今天左眼皮直跳呢,敢情财神爷来了,您可让小奴家等得好苦啊!”
纪大肚子翻眼皮子一瞧这位,甭问就知道是个鸨二娘,就你这个岁数还“小奴家”呢?褶子里的粉抠出来都够蒸屉包子的了!没心思和她多说,大半夜跑来可不是为了会她,抬腿迈步进了堂屋,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