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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是休息日,杨老太太的家人正好在家。一对中年夫妇,保养得不错,体形都偏胖,女的是小学老师,男的是政府机关的干部,有一个儿子大学毕业后留在外地工作。夫妻两人受过良好的教育,对于高翔的来访,他们表现得彬彬有礼,友好周到。明白了高翔来访的意图,两个人都尽可能客观地陈述了林雅在他们家里工作的情况。他们对林雅的评价都不错,朴实、稳重、脾气温和、干活细致,对杨老太太的照顾十分尽心。他们对林雅很满意,也证实了林雅自从9月2日杨老太太脑溢血去世后再没来过。
方女士家里没人。尚都小区里的一幢两层别墅,高大的落地窗被厚重的窗帘遮蔽得严严实实,门栏上已经积了很厚的灰尘。高翔用电话和她取得了联系。方女士本人正在外地洽谈商业合作项目,离开X市已经将近一个月了。林雅这个名字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在高翔的提示下才似乎记起了这么个人。高翔觉得她满口都是商人式的应酬口气,对对对,嗯嗯嗯,是吗?哦。真的?哦。这样啊?哦。听起来很热烈,实际上多半根本没想起林雅长什么样。我没听女儿抱怨过她什么。这就是高翔从方女士那里得到的有关林雅的全部信息。
林雅的社会交往很简单,没有发现什么暗藏的仇恨或杀机。高翔跑了一天,心情很差。杨老太太是9月2日去世的,而据莫老头所说,案发当日,也就是9月3日,林雅是一早送丫丫上学走的,直到晚上十点多才回家。那么3号这一天,林雅除了到顺心家政服务公司领钱还去了哪里?林雅为什么说公司给她打电话临时接个活儿?
高翔不明白林雅为什么要说谎。如果事情无关紧要,林雅大可不必撒谎。如果事关丫丫的生死,林雅更没有理由隐瞒。如果换成是其他人,林雅也许不方便透露隐私。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她撒谎而且是对高翔撤了谎呢?高翔一直没有怀疑过谷新方和林雅说的话,他们是被害人的父亲和母亲,他们应该知道警方询问的每句话、每件事都关系着案件的侦破。与警方合作是他们的义务,尽快破案更是他们的愿望,他们没有理由不配合。可是照目前的情况看,两个人都对警方有所隐瞒和保留,那些被隐瞒和保留的事情会不会与丫丫的被害有关现在还不得而知,但起码有一点儿应该引起注意,那就是单纯听谷新方和林雅的一面之词恐怕不行。生活里太多的隐秘之间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受害人的家属缺乏专业的甄别能力,问题也许就出在他们自以为的无关紧要中。
高翔的感受很复杂,他知道自己始终无法把林雅当成众多案件中的一个普通当事人、一个陌生的被害人的家属来冷静面对,尽管他已经知道他对她的感情已经无关爱情,他却依然对她怀有深深的惦念。用十二年心无旁骛的心灵交付换来的比爱情更稠更浓的惦念。她牢牢地嵌在他的心坎上,与他血脉相连,息息相关,当她受伤时,他会跟着流血。
高翔一直把车开到了市立中心医院的门口,猛地踩住刹车。在拉开车门的一刹,他停住了手。要怎样面对林雅?质问她还是责怪她?高翔再次看到林雅明亮却不再清透的眼睛。它们就闪动在车窗上,座椅上,方向盘上和汽车的后视镜里,像四周的霓虹,光怪陆离,炫目,生分。他点燃一支烟,袅袅的烟雾里,浮现出旧日的线索,十七岁的天空,十七岁的阳光和雨季,无声的白雪,绚烂的烟花,苍老的槐树……青涩岁月的点点滴滴,带着少年的莽撞和直率,单纯和美好,和茉莉花瓣一样慢慢绽放,又随着时日长久慢慢凋谢和枯萎。往事已经在世事变迁中生了锈,不再那么容易打开了。
他们在很多年前就踏上了各自的生命轨迹,偶尔的相遇无法改变之后的再次离别和各奔东西。也许对林雅而言,高翔仅仅是一页锁在抽屉里的旧日记。她对他的靠近和留恋只是她对美好时光的搜索和回味。他生活在她的记忆里,她只对曾经的他心无芥蒂,现在的他无法得到她的全部信任。是吗?这个想法令高翔惊心、沮丧、若有所失。
烟蒂灼痛了手指,高翔从回忆里惊醒。他打开车窗,丢掉烟蒂,看它在夜色中飘落微弱的星火。调转车头的时候,它在地面上最后忽闪了一下,熄灭在黑暗中。
高翔把车开回了家。他还没想好接下来怎么和林雅交流。指责她显然是不可能的,过度的追问可能会再次刺激她的精神状态。林雅虽然撒了谎,也不能就认定她的雨夜迟归和案件之间存在必然的联系。在林雅精神状态没有完全恢复的情况下,可以先调查核实一下其他情况,比如和谷新方发生过激烈冲突的周大洋。比如谷新方在频繁变换工作的过程中是否还有避而未谈的情况。
停好车,高翔突然想起早晨离开医院时给叶子打的电话——晚上带你出去吃饭,等着我。忙碌了一天,心情始终沉潜在抑郁里,他居然忘了自己的承诺。此刻,随着家门的临近,温馨和甜蜜悄悄地在身体里萌动。叶子干净灵秀的模样浮现在眼前。高翔被叶子身上清透、淡泊和坚定的气质深深吸引。之前的生活,只有工作,高翔似乎忽略了所有的闲情逸致,叶子的出现唤醒了他对更多事物的感触,他重新感知了情感的细微脉络,他因此更加热爱生活。高翔被急切的心情催促着加快了脚步。
摸着门把手,高翔有点儿紧张和慌乱,他担心,打开门的时候叶子会突然消失在月光里。但是她在!她盘腿坐在客厅的地板上,膝头摊开着书,像一只安静的小猫歪着脑袋,眨动着月光般清透的眼睛看着他进门,看着因为爽约而比较尴尬的他。
叶子皱起眉头,顽皮地、无奈地、貌似沮丧失望难过地摇头,全然一副早已看透了他的粗心大意的老到姿态。高翔的心被彻底软化成了一汪多情的春水。他走到叶子面前,粗鲁地拎起这个奇怪的小东西搂进怀里。搂着她,心可以很安静。搂着她,所有的纷乱都会尘埃落定。
高翔按照林雅提供的情况找到了周大洋的家。周大洋的家颇为寒酸。陈旧的家具保留着八十年代的风格。周大洋的年纪和谷新方差不多,一米六多的小个,身体干瘦,面色焦黄,搭眼看像个体弱多病的孩子。
他请高翔坐在破旧的沙发上,自己拽了把椅子坐在高翔对面,两只手不停地搓,样子很紧张,也有些滑稽。周大洋的老婆是个不修边幅的女人,矮个,体形臃肿,头发干枯、蓬乱,一脸的疲倦和不耐烦。高翔进门的时候,她穿着宽大的背心和一条花花绿绿的大裤衩,一点儿不避讳。听说高翔是公安局的,她的眼睛里立刻跳跃出不同寻常的光彩,是那种兴奋的、好事的、唯恐天下不乱的亢奋。她用眼角夹了周大洋一眼,鼻子里发出一声轻蔑的“哼”。高翔和周大洋面对面坐在窄小的客厅里的时候,她就靠在卧室的门框上,一条腿直立,另一只脚的鞋尖磕着地面,两只手臂交叠在胸前,摆出了准备一听到底的架势。
高翔看看她,她没有回避的意思。大着嗓门说:“没关系,警察同志,你就当我不在好了。我倒要听听他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
“去去,回屋去,胡说八道什么。”周大洋的话显然没有任何恫吓的力度。他咽了口口水,“嗯,警察同志,我是很安分守己的,您来是……”
“哦,是这样。谷新方孩子被杀的事情你应该是有所耳闻的吧?”
“呦!那事儿啊,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了。听说孩子死得特惨,都让人强奸碎尸了,脑袋好像都找不到了吧?哎,还有,她妈妈也疯了,就住在西郊精神病院。据说杀人犯是趴着进的大门,所以莫老头他们都没看见。”高翔的话声未落,周大洋的老婆已经大呼小叫地开了腔。
“你闭上嘴,没人把你当哑巴。”
“呸,你想把老娘当哑巴也得行啊。”她立直了斜倚门框的身体,双手叉腰,冲着周大洋喊。
周大洋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他老婆面前想推她进屋,却被她反推了一把,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周大洋的脸憋得像紫猪肝,模样十分狼狈。
“请您不要妨碍我的工作好吗?”高翔一边扶周大洋起来,一边不得不对周大洋的老婆开了口,以便制止这场突如其来的家庭内战。高翔在扶周大洋的时候没有搀扶他的腋下,而是特意抓扶了周大洋的手掌和手腕。周大洋的手掌很粗糙,却没有一点儿力道,松懈的皮肤和可怜的肌肉说明他长期缺乏锻炼和劳作。
“野蛮,野蛮!”周大洋愤愤地说。
“周大洋,你少装斯文,你肚子里那点儿货,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切……”周大洋的老婆狠狠瞪了周大洋一眼,使劲儿拧了一下身体,重新抱着胳膊靠到了门框上。
“对不起,警察同志,让您见笑了。您刚才说什么?哦,我想起来了,你是说谷新方孩子被杀的事,对,我们是都听说了。”
“据我们了解,几年前你和谷新方之间发生过矛盾是吗?”
“哎哟,警察同志。那可是谷新方酒后闹事儿啊,我根本没还手,我是受害者,都被他打骨折了。”
“就是啊!那事可怨不着我们家周大洋。我们是纯粹的受害者,我们的损失是很大的。”
“是啊,是啊。这事儿厂领导是知道的,您可以去了解。”
“自从我们家周大洋受伤,到现在胳膊都没好利索。厂子没了,连个像样的工作都找不到,都是被谷新方害的。要我说,这是他们家遭的报应。”
刚刚还誓不两立的一对男女此刻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十分热闹。高翔从他们的言谈中感受到了一种歹毒的幸灾乐祸。
“这么看,你们的积怨很深啊。”
“那是。他对不起我们啊。”周大洋的老婆抢着说。
“我听说这房子原来是准备分给谷新方他们家的。”
“哎,话可不能这么说。我们家周大洋和谷新方一年进的厂,他们是双职工,我们也是双职工,不能因为林雅长得漂亮就比我们先分着房吧?”
“你别瞎说。警察同志,这房子可不是我们抢来的,完全是领导们按照规定分给我们的。”
“我瞎说什么?把你打成了残废,我没有报警,没有让警察把他抓起来,关到监狱里枪毙已经很客气了。他们还好意思说房子。”
“周大洋,9月3日晚上你在哪儿?”高翔盯着周大洋的眼睛问。
“9月3日?”周大洋一时没反应过来,看着高翔愣了一会儿,突然恍然大悟,“哎呀,哎呀,警察同志你误会了,不是,是我误会了,我还以为您是调查打架的事儿,这,这,您总不会怀疑是我杀的人吧?我没有,我真的没有啊。”周大洋急得在椅子上乱扭。
周大洋的老婆吃惊地半张着嘴,这次忘了插话。
“你别紧张,这只是例行调查,请你回忆一下,9月3日你在哪儿?有谁可以证明。”
“在家。”
“你没在家。”周大洋的话刚出口,周大洋的老婆就给予了否认。
“我……”
“你什么你?你倒是说说你到底去哪儿了。”
高翔发现,周大洋老婆对利益和房子的维护程度远远超出对周大洋本人的维护。
周大洋舔了一下嘴唇,额头上冒出了汗,他偷眼看看他的老婆,又偷眼看看高翔,用